□文/谢平
从我卧室的窗台看下去，有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乱石成堆。看来它的利用价值低，没有人愿意开垦，所以它就一直这样荒芜着。
在小城的每个角落里，只要有空地，哪怕是一垄一畦，就会被人辟为菜地，即便是房前屋后不露泥土的地方，也要用泡沫箱装上土，插几根葱、栽一把韭、埋几瓣蒜。眼前的荒地却不同，大概是因为碎石多土也坚硬，没人瞧得上。
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嚓嚓”的铲土声，我意识到它终究要被利用起来了。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能听到“嚓嚓”的声音，确切的说是在下午一点到三点的时间段里。这声音不急不徐，却是袅袅不断。这是金属与干土摩擦产生的声音，这声音虽然有些单调，但充满了韧性，这种韧性在下午的两个钟头里得以很好地体现。我倒不觉得它会干扰我的休息，相反，我在这声音里反而得到一种灵魂的沉静，就如晚上的雨有催眠的作用一样。
我在租屋住了两年，我只有休息的时候才会踏入这个房间，但我不能确立这个临时住所还会住多久。屋里很暗，有一间是房东的家人曾经居住的，这位房东的家人已去世，我经过那个房间的时候，我的神经紧绷，把能用的灯开关都打开，走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把那些灯熄灭。
我躺下的时候，天花板就如一本打开的书，那上面没有文字，一些污渍和涂抹不平的石灰在眼前幻化成各种不同的形象，有的像一只狗，有的像几座山，有的像一把扇，眼睛闭拢一些，它又变成一只蝴蝶，一匹马，一条狗。这些想象的图像让我消磨了很多时间。
门角倚着一只拐杖，蒙了灰尘，落寞地看着我。这只拐杖陪伴了我一个多月。我在一次羽毛球锻炼中伤了韧带，跳起扣球落地一声脆响，右脚后跟韧带裂了，顿时鼓起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包。X光片里现出一只骷髅的脚，有些骇人，这竟是自己的。我的右脚打了石膏，姐姐送了一根拐杖。但拐杖与我的腋窝不算友好，它们的摩擦让我产生了另外一种痛苦。
我的姐姐妹妹为我送饭洗衣，有一个人也来作过探望，在门口说了一句风凉话。她在门口站了大约一分钟就走了，三十年朝夕相处最后只剩下一分钟的照面，然而，我竟为那一分钟感到温暖，心里的怨狠消了不少。我的伤或许是天意，但这天意最终还是没有好的结果。那只拐杖那样落寞地看着我，我觉得是自己不对，至少要把它身上的灰尘擦拭掉。
我在那终于响起的“嚓嚓”的铲土声有了一种依赖时，声音却戛然而止。制造这铲土声音的是一位老人。她住在我隔壁，每次经过她屋子门口，她都在门口做家务，我向她点头，她则说一句“上班了？”或者“下班了？”有时候周末也这样问，我就说今天不用上班。
我向窗外望去，眼前出现的景象让我惊奇，石头与杂草已经荡然无存，几行菜塝上盖上水沟里挖来的淤泥，这就给瘦瘠的土壤增添了养料。一共有六塝，每塝长度大约二米来长，为防止家禽侵害，菜园围上废弃的防晒网，菜园门则是一扇废弃的木窗，栅格上钉了纱窗。老人也和我一样，在她创作出来的作品面前，作长久的凝视。这种凝视让我觉得她像个一丝不苟的学者，又像个思想者。
我盼望菜塝上尽快长出蔬菜，那么在我窗前就有了绿意盎然的景象。老人似乎不急于栽种，在围栏边上修修补补，让栅栏变得更结实些，又挑了畜粪埋在菜塝里，等－切准备工作就绪，她就开始栽种了。她打开荷叶包着的菜秧，仔细分拆好，插在菜塝上的秧苗细小得就跟一根豆芽。
老人在每棵秧苗根部点了水，因为长时间弯腰，在她直起身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阳光在她身后投下一个很浓重的背影，草帽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脸，我感受到围栏上的防晒网传导过来灼人的热气，而屋内却显得阴凉。
菜秧并没有健康茁壮成长，太强的紫外线灼伤了它的叶片，叶片卷缩起来，逐渐失去水份，如同一片枯叶。老人的补救措施显然也没有起到好的效果，她在秧苗旁边插上一根根的松枝，可松枝的针叶也逐渐发红，不能挡住炽热的阳光。老人觉得菜秧已经无法挽救，就把它连根拔起，在锄头上轻磕下根须上沾到的泥土。
老人重又栽下菜秧，在菜塝上拉起防晒网。这一招果然奏效，秧苗在防晒网庇护下度过了最危险的成长阶段，在撤掉了防晒网的时候，它已经长到一尺多高，我在屋内就能看清楚那些栽种的是辣椒秧苗。
炎热的天气在半夜也没销减它多少热气，缺少氟利昂的空调响声大却没制造出多少冷气。我没心思去想象天花板上的图案。窗子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像老师在学生作业本上飞速划了一道“√”。这道光柱是老人头上的套灯射出来的，老人在菜园浇水。光柱里辣椒叶片青绿，星星点点的白花预示它将硕果累累。
老人藏在黑暗中，她头上的套灯射出的光柱就像一支笔，在黑夜里作画。老人显然是一个称职的画家，在所有人都在梦乡的时候，她仍旧在工作，她这样孜孜不倦地工作回报是可见的，辣椒一天天的在长高，在一场夜雨之后，它突然蹿到有一人多高。这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我从没看过辣椒能长这么高，结果这么繁盛，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才会为眼前景象惊奇。
在我搬出租屋的时候，老人已经在采摘辣椒。新的租客已经来了，这位租客也是个女的，她询问房间能留下什么家具，以便能让她少带点东西来。她是来这里照顾孩子上学。她希望我不要把办公桌和床搬走。
我有些舍不得，床沿是我家门口苦楝树做的，木料是到山里老表家购买的。过了几十年它还是耐用。打造全套家具绝非易事，就是请匠都得费一番神气。木匠师傅有太多人相求而变得心高气昂，上家还没完工，我就抢过来一些锯、刨，这样才放心他们不会许诺别家，等木匠活还没做完，下家就如同我一样来抢工具了。开工的时候要有鱼有肉有酒招待他们一餐，每天烟和点心（一碗有肉有蛋的面条或米粉）自然少不了，这好像是谁定的规矩，不照办，家具的质量估计就会得不到保证。
当年的许多家具，现在只剩下床和办公桌，虽然可用，但也老旧了，搬起来费劲，我就对新租客说，给你们用吧。那根在门角的柺杖，仍旧蒙着灰尘，我要跟它作一个告别。当然，我还要跟开土种菜的老人告别。
老人正在采摘辣椒，她的身体淹没在辣椒树丛中。菜园虽然距我的住所不远，但走近看还是发现辣椒树比我看到的还要高大。枝叶间结满了红紫黄各色的辣椒，那是朝天椒。老人只采摘了一棵树，篾篮里就装满了。老人听说我要走，抓了几把辣椒送给我，还很有诗意的说了一句话，祝我以后的生活也像这辣椒一样红红火火。
摄影 吕建民（路开文化）
从我卧室的窗台看下去，有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乱石成堆。看来它的利用价值低，没有人愿意开垦，所以它就一直这样荒芜着。
在小城的每个角落里，只要有空地，哪怕是一垄一畦，就会被人辟为菜地，即便是房前屋后不露泥土的地方，也要用泡沫箱装上土，插几根葱、栽一把韭、埋几瓣蒜。眼前的荒地却不同，大概是因为碎石多土也坚硬，没人瞧得上。
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嚓嚓”的铲土声，我意识到它终究要被利用起来了。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能听到“嚓嚓”的声音，确切的说是在下午一点到三点的时间段里。这声音不急不徐，却是袅袅不断。这是金属与干土摩擦产生的声音，这声音虽然有些单调，但充满了韧性，这种韧性在下午的两个钟头里得以很好地体现。我倒不觉得它会干扰我的休息，相反，我在这声音里反而得到一种灵魂的沉静，就如晚上的雨有催眠的作用一样。
我在租屋住了两年，我只有休息的时候才会踏入这个房间，但我不能确立这个临时住所还会住多久。屋里很暗，有一间是房东的家人曾经居住的，这位房东的家人已去世，我经过那个房间的时候，我的神经紧绷，把能用的灯开关都打开，走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把那些灯熄灭。
我躺下的时候，天花板就如一本打开的书，那上面没有文字，一些污渍和涂抹不平的石灰在眼前幻化成各种不同的形象，有的像一只狗，有的像几座山，有的像一把扇，眼睛闭拢一些，它又变成一只蝴蝶，一匹马，一条狗。这些想象的图像让我消磨了很多时间。
门角倚着一只拐杖，蒙了灰尘，落寞地看着我。这只拐杖陪伴了我一个多月。我在一次羽毛球锻炼中伤了韧带，跳起扣球落地一声脆响，右脚后跟韧带裂了，顿时鼓起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包。X光片里现出一只骷髅的脚，有些骇人，这竟是自己的。我的右脚打了石膏，姐姐送了一根拐杖。但拐杖与我的腋窝不算友好，它们的摩擦让我产生了另外一种痛苦。
我的姐姐妹妹为我送饭洗衣，有一个人也来作过探望，在门口说了一句风凉话。她在门口站了大约一分钟就走了，三十年朝夕相处最后只剩下一分钟的照面，然而，我竟为那一分钟感到温暖，心里的怨狠消了不少。我的伤或许是天意，但这天意最终还是没有好的结果。那只拐杖那样落寞地看着我，我觉得是自己不对，至少要把它身上的灰尘擦拭掉。
我在那终于响起的“嚓嚓”的铲土声有了一种依赖时，声音却戛然而止。制造这铲土声音的是一位老人。她住在我隔壁，每次经过她屋子门口，她都在门口做家务，我向她点头，她则说一句“上班了？”或者“下班了？”有时候周末也这样问，我就说今天不用上班。
我向窗外望去，眼前出现的景象让我惊奇，石头与杂草已经荡然无存，几行菜塝上盖上水沟里挖来的淤泥，这就给瘦瘠的土壤增添了养料。一共有六塝，每塝长度大约二米来长，为防止家禽侵害，菜园围上废弃的防晒网，菜园门则是一扇废弃的木窗，栅格上钉了纱窗。老人也和我一样，在她创作出来的作品面前，作长久的凝视。这种凝视让我觉得她像个一丝不苟的学者，又像个思想者。
我盼望菜塝上尽快长出蔬菜，那么在我窗前就有了绿意盎然的景象。老人似乎不急于栽种，在围栏边上修修补补，让栅栏变得更结实些，又挑了畜粪埋在菜塝里，等－切准备工作就绪，她就开始栽种了。她打开荷叶包着的菜秧，仔细分拆好，插在菜塝上的秧苗细小得就跟一根豆芽。
老人在每棵秧苗根部点了水，因为长时间弯腰，在她直起身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阳光在她身后投下一个很浓重的背影，草帽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脸，我感受到围栏上的防晒网传导过来灼人的热气，而屋内却显得阴凉。
菜秧并没有健康茁壮成长，太强的紫外线灼伤了它的叶片，叶片卷缩起来，逐渐失去水份，如同一片枯叶。老人的补救措施显然也没有起到好的效果，她在秧苗旁边插上一根根的松枝，可松枝的针叶也逐渐发红，不能挡住炽热的阳光。老人觉得菜秧已经无法挽救，就把它连根拔起，在锄头上轻磕下根须上沾到的泥土。
老人重又栽下菜秧，在菜塝上拉起防晒网。这一招果然奏效，秧苗在防晒网庇护下度过了最危险的成长阶段，在撤掉了防晒网的时候，它已经长到一尺多高，我在屋内就能看清楚那些栽种的是辣椒秧苗。
炎热的天气在半夜也没销减它多少热气，缺少氟利昂的空调响声大却没制造出多少冷气。我没心思去想象天花板上的图案。窗子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像老师在学生作业本上飞速划了一道“√”。这道光柱是老人头上的套灯射出来的，老人在菜园浇水。光柱里辣椒叶片青绿，星星点点的白花预示它将硕果累累。
老人藏在黑暗中，她头上的套灯射出的光柱就像一支笔，在黑夜里作画。老人显然是一个称职的画家，在所有人都在梦乡的时候，她仍旧在工作，她这样孜孜不倦地工作回报是可见的，辣椒一天天的在长高，在一场夜雨之后，它突然蹿到有一人多高。这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我从没看过辣椒能长这么高，结果这么繁盛，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才会为眼前景象惊奇。
在我搬出租屋的时候，老人已经在采摘辣椒。新的租客已经来了，这位租客也是个女的，她询问房间能留下什么家具，以便能让她少带点东西来。她是来这里照顾孩子上学。她希望我不要把办公桌和床搬走。
我有些舍不得，床沿是我家门口苦楝树做的，木料是到山里老表家购买的。过了几十年它还是耐用。打造全套家具绝非易事，就是请匠都得费一番神气。木匠师傅有太多人相求而变得心高气昂，上家还没完工，我就抢过来一些锯、刨，这样才放心他们不会许诺别家，等木匠活还没做完，下家就如同我一样来抢工具了。开工的时候要有鱼有肉有酒招待他们一餐，每天烟和点心（一碗有肉有蛋的面条或米粉）自然少不了，这好像是谁定的规矩，不照办，家具的质量估计就会得不到保证。
当年的许多家具，现在只剩下床和办公桌，虽然可用，但也老旧了，搬起来费劲，我就对新租客说，给你们用吧。那根在门角的柺杖，仍旧蒙着灰尘，我要跟它作一个告别。当然，我还要跟开土种菜的老人告别。
老人正在采摘辣椒，她的身体淹没在辣椒树丛中。菜园虽然距我的住所不远，但走近看还是发现辣椒树比我看到的还要高大。枝叶间结满了红紫黄各色的辣椒，那是朝天椒。老人只采摘了一棵树，篾篮里就装满了。老人听说我要走，抓了几把辣椒送给我，还很有诗意的说了一句话，祝我以后的生活也像这辣椒一样红红火火。
摄影 吕建民（路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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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