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开原创】脚踏风琴及其他(谢平)

文/谢平
 


 
有一次下乡去过我大学毕业之初任教的学校,这已经是四十年之后,它的变化,几乎就是面目全非,那些原有建筑一栋也没保留下来,进了校园我甚至迷失了方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况过了四十年,所以它的变化也是在我预料之中,就像四十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要变化一样。
 
我去寻我最早的寝室,那也是我住了时间极为简短的地方,同行指认现在盖的是实验楼。那年,我被安排在一个总务处堆放杂物的房间里,这里是滋养臭虫的天然胜地。这些臭虫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具肉身前来为它们开荤。我度过了梦魇的一晚,第二天一早把床板扔到河里,想像那些饱食鬼淹得奄奄一息。
 
我向校长反映我一晚的遭遇,络腮胡的校长显然不以为意,说我这么大人还怕这么小的东西!他是想把这句话说成玩笑话,但我觉得一点都不够幽默,倒是觉得他对我漠不关心。不过校长还是有所行动,找人弄来“六六六”粉撒在我寝室的墙角,塞在床板缝里。我以比臭虫不知大多少多少倍的身躯,呼吸了半个学期的毒气而没被熏死,但臭虫是呆不下去了,或者干脆挺尸。过了一个学期,上一届在本校任职的校友调到县城去,空出一个房间,我搬了进去。房间是由教室隔开的,天花板须仰视才能见到,门沧桑得开了裂,影响谈恋爱。我用牛皮纸敷了一层,再用薄膜钉上。
 

我的恋爱是由校长撮合而成的。校长为单身老师说媒似乎是他的天职。我记忆中他没跟我谈论过教学上的事情,但对我的婚姻大事很热心。老家有一种流行说法,说一辈子不做媒下辈子要坐水牢。人上不了天堂,也断不可到地狱坐水牢,所以一遇单身男女,老家人人人便不会放过牵线搭桥的机会。我是不相信这种迷信说法的,人最后都是付之一炬,与水誓不两立。不过,劝人多做善事倒是有道理。
 
我担任高一年级两个班语文教学,兼教初一地理,业余时间打打篮球、排球,这种需要多人参与才能进行的运动,并不是每天都能邀拢人,所以,更多时间我就去弹琴。办公室放了一架脚踏风琴,踩踏板的声音和键盘发出的声音同样响,弹一首曲子,先脚酸。后来,教务主任把风琴锁起来,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让我很恼火。我弹琴又不会影响谁,况且这又不是谁的私人物品。
 
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恶狠狠地想,我要用斧子把琴劈得粉身碎骨,甚至我想出了具体步骤:不从锁上动手——用斧子劈过去,铁对铁反弹会伤了手脚——不如把两个踏板上的布带割断,再狠一点,把两个踏板敲碎,然后由下往上开肠破肚,把琴键如牙齿一般敲落一地。
 
这显然很容易做到,但之后呢,恐怕自己也身败名裂了。这种粗暴的行为不可取,想过之后,倒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我再不为那件脚踏风琴的事纠结的时候,再不会为不能顺畅弹奏李谷一演唱的《迎宾曲》而懊恼的时候,学校开会商讨运动会的事了。各个老师都被安排做不同项目的裁判,我做径赛裁判,初中生物老师说要请假。开会的时候,他总喜欢坐在最后靠门的位置,离校长有十米之距,校长听了他的话,一股怒气和酒气向他扑面而来,“你总是在有事的时候请假。”
 
校长怒目圆睁。生物老师说,那也没办法,谁叫开运动会的时候就是我家割稻子的时候。校长说了一句:“你试试看。”这句带威胁的话果真有效,他不再提割稻子的事。因为他意识到校长这样说是有指向性的。
 
年终生物老师要评先进,评上先进就会有奖励,生物老师又对这方面特别在意,因此,有意想要评为先进的教师会往往会成为他的诉苦会。他说,就他一个人拿工资,要养活全家六个老小,所以学校额外的补助应该首先考虑他。但他的这种说辞在家长会上重演就有点不太妥当,他虽然是有意无意说的,可精通事理的家长听了,就会给他送来一桶现榨的菜籽油或者一包糯米粉。后来校长知道了,时不时拿这件事情敲打他。
 

开完运动会,校长在教师会上作了总结,批评了高中政治老师的表现。比起训斥生物老师,校长批评政治老师要和风细雨得多。政治老师在晴天白日下头戴斗笠、斜背唢呐,这不是来搞笑的吗?政治老师说,确实是搞笑。生物老师搭腔说,我听从了校长你的安排,花十元钱雇人割禾,你怎么不表扬我呢?校长骂他,你就是搅屎棍,还轮不到你说话。
 
校长还在跟政治老师争执,生物老师插上嘴来确实不知趣,该骂。校长觉得跟政治老师争下去会没有始终,还不如转移话题。于是,校长就对生物老师说,你这样做也是应该的,至于请人工的十元钱是你家里的事,不要指望报销。
 


 
校长家养了几只鹅,不用几个月,毛茸茸的雏鹅就变成了趾高气扬见生人就啄的大鹅。校长把一只长得最大的鹅杀了,红烧清炖。院子里的每家人派了一个代表在他家吃了两餐,生物老师、政治老师也在被邀请之列。大概是因为我住在单身宿舍,所以没被邀请。
 
我从来没吃过鹅肉,老家人说吃鹅肉会“搜病”,意思是说,会把体内的一些基础病给引发出来,所以我家从来不养鹅买鹅。几个老师吃了校长两餐校长家的鹅,在办公室闲聊了几天,从而得出结论,鹅肉不仅味美还不会“搜病”。他们全然不避我在办公室,仍然大谈校长厨师级别的烹饪技术。我意识到不是我吃鹅不吃鹅的问题,而是我不在他们的“圈子”里。
 
不在他们的“圈子”里,就有些麻烦,比如我想在班上搞一个演讲比赛或者周末在班上组织联欢会,就有老师提醒我这样会让学生玩野了心,我差点还组织学生户外游,校长阻止了,说有安全问题。我变得百无聊赖,早上去河边练嗓子,河边有几个洗衣的妇女,吃惊地看着我,以为我受了精神刺激,一个人在那里哇哇乱叫。
 
有一天,住在菜市场边上的几个老太婆走到学校跟校长理论,说我们学校老师每天把街上的猪血都收购一空。一个老太婆指着校长的鼻子说,当老师的应当正经教学,而不能做起贩卖猪血的生意(她断定这几个老师每天收购猪血是为了倒手卖掉)。她说,她的儿子时常要吃猪血“打灰”,他儿子干泥匠活,不吃猪血就很容易得肺结核。所以老太婆又说,你们这是抢人家救命的药。
 

我大约知道是哪几个老师每天收购猪血,有很多次他们在办公室里嘀嘀咕咕,显得很神秘,像是想要合伙干什么大事情。后来我知道他们并不是贩卖猪血,而是要从猪血中提炼血红素。但不管怎么样,这群老太婆死活要达到像往日一样能在菜市场轻松买到猪血的目的,不然要告到县教育局。血红素是提炼不出来了,生物老师和化学老师的专业知识没有产生效益。
 
四十年之后,我回到这曾经任教的地方,和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区别。我在一个功能室看到有一架黑色钢琴,它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峻的光亮。我在走近它的过程中,墙壁上嵌着的一面巨大镜子映照着一位已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他在向钢琴慢慢靠近。这人和以前相同的是,身材上没有变得雍肿,但是面容在提醒他,你不再是一个年轻的人。
 
我和镜子里的我就这样对视着,突然想到我是站在一个四十年前工作生活的地方。我走进钢琴,掀开琴盖,黑白相间的琴键显得很刺眼。比起几十年前的脚踏风琴,它显得过于奢华。我合上琴盖,连摁下琴键的兴趣都已然没有了。
 
摄影 小夫(路开文化)





 
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

Copyright © 2015-2020 路开文化 版权所有    赣ICP备2020010759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