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开原创】父与子(中篇小说连载三/寄白)

文/寄白
 
(接上期)
 

5
 
长大了,我开始走上了求学之路。如果一个人的命运顺畅的话,他的求学之路其实也很简单,不就是从小学升至初中再到高中,然后是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基本上就结束了。当然,你还可以继续读研读博,或者出国留学。可父亲一介平民,在他看来,孩子能读到大学毕业就算家门有幸了,后面的想都不敢想。况且,祖父辈们留下的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祸患,不仅改变了父亲的人生轨迹,细究起来,他们的孙辈也仍在替他们承担后果。故我的求学之路同样受到家庭背景、家庭环境及父亲个人等等条件的制约,变得艰难曲折,故事多多了。
 
我上小学时,因为那个出生年月的问题(我出生于八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差十来天就是八九年,年份满六岁时,实际上我才五岁),别的学校是报不上名的,所以只好在父亲所任教的学校读书,早知是这样,早出生几个月不就没事了。父亲所在的学校处在这座城市的边沿地带,是一所极普通极普通的学校,不仅教学设备差,师资力量也平平。身在教育部门,父亲当然也认识教育界的一些人,可他又是个极不愿意求人的人,为了一点点小事而低声下气不是他的个性,大有“不为五斗米折腰”之陶风。加上在他看来,一个人会不会读书,不在于外在的条件,真正起作用的是内在的因素。同时他又想,在自已身边也好,最起码可以多点儿关照。
 
我开始读书了,读书就要写字。不知怎么的,长到这会儿我消瘦了许多,也许是家里困难营养跟不上吧。每每写字时,我那双细嫩的手总好像握不住笔似的(其实我比别的孩子提早了一年入学)姿势绝对的不正确,老爸纠正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可就是纠正不过来。父亲看着我那握笔之艰难辛苦的样子,突然没了小时教我踢球的狠心,而是想待我长大些后也许会好些。没想到这一放松却酿成大错,直到我大学毕业,由于握笔不正确,字一直写得很差,羞于见人。别人都说学校的黑板报、宣传橱窗、钢板刻写几乎全由我老爸包了,还教学生书法,称得上半个书法家,怎么连儿子写字都没教好呢?听着这话父亲甚感惭愧,又觉得对不住儿子。
 
记得小学二年级时,我对语文特感兴趣,每天回到家还会朗读课文,且普通话还说得蛮好的。我妈是外县人,她的家乡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故我们在家时都是用普通话交流,也许这对我有影响吧。父亲看到我这么有兴趣,除了继续讲故事给我听之外,每每从报刊杂志上看到的经典美文,都向我推荐并要求我读出声来,也不管我懂不懂。
 
为庆祝国庆节,学校举办了一次全校性文艺汇演,每个班都要出两三个节目。父亲亲自动手写了一首诗《秘密》,让我到台上去朗诵: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白云里藏着一个个秘密。啊,给我一双翅膀吧!让我带着那些秘密飞向太空,飞向太阳……
 
父亲也没怎么教我,我在台上竟然朗诵得那么深情,博得了老师同学们一片掌声。
 
只可惜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场景没有继续地延伸下去,我的命运便随着父亲的改变而改变了。
 

6
 
父亲曾对我说过不少家族的故事,父亲在他的文字作品里也描述过。
 
我的曾祖父、曾外祖父都是国民党政界要员,官大得很呢。我的爷爷也是,但他接受了新思想教育,曾瞒着家人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不过最终他还是蒙寃而英年早逝。尽管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他平了反,但解放初期,我的这个家族因多重身份而遭受的灾难是毁灭性的,家里被洗劫一空。待我奶奶带着她的三个儿女(也就是我的父亲、大爷,还有姑姑)回到她的娘家时,就只剩一根扁担和两只箩筐了。接着又是上山下乡运动,然后回城,等父亲在城里找到我妈准备结婚时,父亲仍是一贫如洗。幸亏我妈没有嫌弃父亲(不过,父亲隐瞒了他的真实年龄),即使真正的裸婚,她也愿意与父亲同睡在一张单人的铁架子床上。
 
白手起家的日子过得好艰难呀!常言道经济是基础,没有经济这块基石撑你的腰,做你的坚强后盾,你想办什么事、成就什么大业都是难上加难的。虽然父亲已四十多岁了,但他仍血气方刚雄心勃勃,他秉承了祖辈的那点基因,是个不折不扣的热血青年。他不愿屈服于命运,他要奋斗,他要努力改变家庭眼前的状况。再加上处在城市边沿的这座学校也不尽人意,他还想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
 
一九九五年暑假期间,父亲瞒着学校同事及家人,偷偷地去了武汉一家私立贵族学校应聘。半月之后他回家了,可当大家见着他时,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张脸晒得黑咕溜秋的,又回到了当年从农村返城时的那般模样。学校同事都笑他说,你是不是去哪个煤矿挖煤了呀?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咧开嘴笑笑。更吓人的是,当晚他脱下衣服准备去洗澡时,我妈见了大吃一惊,你怎么回事?从前胸到背部,从颈部到腰部,浑身上下长满了痱子,通红通红的像是患上了红热病。父亲笑了笑解释说,武汉是个名符其实的火炉城,实在是太热了,热得让人受不了。他还得意地说,本来学校不让我回,要我假期就留在学校开始给学生补课。我立即把衣服脱下来给校领导看,校领导见状后歉意地摇了摇头,这才同意我回家调养。
 

有好几天,我妈一早一晚地替他擦痱子粉,还用苦瓜瓤熬水让他洗澡。临到暑期结束时,我奶奶和我妈坚决不同意他丢下家人去武汉工作。然而,父亲却不顾我奶奶及我妈的劝阻,毅然决然地丢下家和他心爱的儿子,去了武汉一家民办私立贵族学校任教,开始了他的“武漂”生涯。
 
赣州距武汉好遥远哟!这是他活到四十来岁走得最远的一次。那年代京九铁路还正在修建中,去武汉得从赣州坐汽车到南昌,再从南昌转坐火车到武汉。好在那时民工还不多,车票还比较好买,即使这样也要两天一夜才能到达。
 
漂泊在武汉的第一个年头,父亲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武汉有天下第一楼黄鹤楼: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父亲很想很想去看看滚滚的长江水,很想很想去体味一番诗人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之意境。武汉还有长江大桥,有长江三峡,有武大的樱花……这一切的一切父亲都无心顾及,他除了上课,空闲时间,尤其是夜晚,他都在思念我奶奶,思念我妈,思念我——中年得来的可爱的儿子。那会儿又买不起手机,绝大多数的人,最多也只是腰上别个拷机,也没有什么长假。中秋节父亲实在憋不住了,幸亏京九铁路帮了忙,头天坐13个小时火车到家住一晚,第二天又坐13个小时火车回武汉。在家住这一晚,仅仅就是为了见见他的宝贝儿子一面,看他的妻子一眼,再见见他的老娘。
 
读着父亲在他作品中的这样的一些描述,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我现在长大了,也离开父母在外地工作,也品尝到了身在他乡思念亲人之苦,但父亲如此迫切之心情我还没有体会到,也许是我还没有成家吧。不过现在社会发展了,时代进步了,交通发达了,无论如何父亲的那二十六个小时的旅途劳累我是不用再受了。
 

7
 
如果父亲选择的这条路,能够让他及家人改变命运的话,再苦再累他也认了,也心甘情愿。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既搞笑又挺有趣的小事,它又一次让命运的列车偏离了轨迹,它竟成了父亲生活发生变化、命运为之改变的一个转折点,而这件事的关健人物竟然是我。
 
春节放假时父亲回到了家,换下所有的内衣内裤洗了个澡之后,还没来得及跟我妈说上两句话,我妈就捡起他换下来的衣服去洗了。天哪,父亲穿的那件贴身的马夹里可有近两万元现金哪!待他想起来后,这近两万元崭新的百元大钞全被浸湿了。那会儿既没有银行卡,连什么通存通兑都还没开通,父亲只好带现金回家。但又担心火车上拥挤的人多,像那电影《天下无贼》一样,被人盯上了咋办?这可是父亲劳累了一年的血汗钱哪!于是父亲就把一件夹衣剪成马甲,然后挑开线缝,把那近两万元钱全塞了进去,穿在贴身的最里层。现在既然已被水浸湿了,怎么办呢?烘干机又没有,又不敢拿出去让它见阳光,无奈之下只有把这近两万元现金,一张一张地晾在房间里。现在两万元只是个小儿科,可那会儿两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哟。家里那间十来个平方的房间里,桌上、床上、衣柜上摆满了,到处都是晾开的钱,一屋子红艳艳的。真他妈见鬼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怎么还像个做贼似的不敢见人呢?
 
同住在学校的同事见我父亲回来了,自然是问长问短的。有的就逗逗我说,田儿,你不是想爸爸吗?爸爸回来了呀!这样逗两句当然不要紧,关键是下面问的话:田儿,你爸回来给你带什么礼物了?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一屋子的钱回来。我这个傻蛋,怎么就跟我爸一样这么老实、这么直率、没有心机呢?我泄漏的秘密很快在全校老师中传播,更糟糕的是传到了市教育局领导的耳朵里。父亲去武汉民办私立学校应聘,是编了个请假去外地治病的谎言。年关过后,父亲依然踏上了去武汉的征程。工资高钱多呀,这对于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多有利呀!再说了父亲在那儿干得得心应手,工作得很出色,父亲的才能得到了尽情地发挥,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开学不到一个月,市教育局派人来到学校调查。结论是:什么治病,他去外面挣大钱了。两个月后,父亲收到一张市教育局的“催命函”,责令其在某月某日一定要返回学校。父亲没理睬,那会儿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让他的家人过一点像样的日子。暑期临近,父亲收到第二道“令牌”,上书:一、如果在本学期结束前回到原校,可保留编制,不追究责任;二,如果不愿回原校,可按比例缴费保留编制,不交费又不按时回校,则作开除公职论处。
 

父亲没想到事态会发展这么严重,这张“令牌”让他感到了生活的严重威胁,感到了追求幸福的压力,遇到了最严峻的挑战。完了,这下完了,彻底的完了!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一句实话惹的祸。做人就是不能说真话,说真话你就倒霉,这是什么逻辑?更何况我当时年幼无知呀!这人活在世上怎么就这么难呢?父亲呀,我的老爸!你是个屈服于生活威胁的人么?你是个随随便便就向命运低头的人么?为了家人的幸福生活,为了儿子的未来,你认准的这条路,前面就是火坑你敢往里跳么?
 
暑假父亲回到家以后,整个假期一家人过得很开心,父亲还带着我上这玩那玩,给我添了好几件新衣服。同住在学校的老师,看到我的家庭生活发生了变化,既羡慕也为我高兴,他们都对父亲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校长找父亲谈话时还说,开学后让他担任毕业班的工作。可他们谁也没想到,秋季开学时,父亲不仅走了,连老婆孩子也一块儿带走了,只剩下我奶奶在家,成了城里最早的留守老人。按我父亲的说法是:让我缴费保编制,怎么可能?我挣的这钱容易吗?鲁迅说他吃的是草,挤出米的是奶,可我挤出来的是血,是殷红殷红的血。
 
一九九六年的暑期结束后,外出打工的民工己经如潮了,京九线上的列车拥挤得不得了,一票难求。那天,父亲带着我妈和我,扛着大包小包行李前往火车站,准备坐晚上十点四十分的火车去武汉。就差几十米远可进站候车了,突然狂风大作,瞬间倾盆大雨,紧接着玻璃球般大小的冰雹一齐砸来,我们一家三口无处躲避,急速地朝候车厅跑去,但就这几十米的距离,也让我们一家三口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这怎么上火车?无奈只好返回家中。上苍是在暗示父亲还是在考验他?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二天夜晚,父亲还是带着家人上了火车,这一走从此便脱离了组织,成了打工一族,我自然也就跟着父亲在异乡过起了漂泊的日子。
 
(未完待续)
 
摄影  小夫(路开文化)
 


寄白,实名曾庆蕾,江西省赣州市人。赣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赣州市章贡区作协副主席,有作品散见《今朝》《赣南日报》《赣州晚报》等报刊杂志及《中国作家网》。与人合著专集《关爱与礼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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