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平
我的世婆,外公的母亲,82岁的时候头顶一口炒锅,领着我走二十多里路去我家。世婆缠了小脚,看到她的脚横着往前走觉得很滑稽,一路上她跟我说话,与往日的威严相比变得亲切多了。
就是这个老太婆,捉住我偷她柜子里的冰糖用刀背敲我的头,我想不起来当时头上有没有鼓起包,我现在只是心里惴惴不安地想,她当年要是一激动分不清刀背刀锋,我的小命不就这样给交代了!
而即使真有这样的结局估计她也不用负多大的责任,她在家族中的权威没有人能比的了。这件事让我既害怕又后怕。世婆对我有严重的偏见,对我姐我哥如宝贝般呵护,她藏在柜子里的冰糖可以和姜熬成姜糖水,治感冒有奇效,也可以当做小孩子的零食,这个零食我哥我姐可以堂而皇之向她要,我只能偷偷摸摸去自己要,没想到仅自己要了一次就被抓了现行。
世婆跟我讲她的身世,她力图用最通俗语言来讲她的悲苦,我装着受了感动,点头或嗯嗯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但这个小伎俩被我世婆识破,她显得有点不高兴,说要歇歇脚,就在标明公里数的路碑上坐下。她的眼睛往向前方,田野里飞过几只黑八歌,然后又飞过几只白鹭。
世婆在观赏景物,然后又向着我。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也应该是懂事的孩子了。她历数我的很多劣行,比如穿棉裤脚总是套不进裤管,再比如总是不洗脸不洗脚钻到被窝里去,而我的姐姐和哥哥却能做很多家务,比如打柴挑水洗衣。
世婆这一说,相比之下,我什么都干不了,这让我无地自容,觉得世婆讨厌我合情合理。世婆又说,我看到你家里锅坏了,我心里就过不去,再远也要送去。我说世婆真好,再不送锅我妈炒的菜全要漏到灶膛里去了。她又说,我像你这么大都成了家,后来你世公去当红军没回来,我一个人把你外公养大。我有些感动,说我看到你家门上钉了“光荣烈属”的牌子。她对我的表现有些满意,叫我用头顶一段锅继续走路。
我世婆的性格真佩得上这个“烈”字。我亲眼看见她与人吵架,让人三天不敢出家门。她搬来一张很有年代泛着暗红色光泽的竹椅,摆在对手门前,这种架势,意味着将是一场持久战。
果然,从鸟语花香的上午到月落乌啼的傍晚,我世婆滴水不进,如诵古经,声音绵延不绝。低音如冰下暗流呜咽,高音如夜莺枝头啼啭。对家哪里逢过这种阵势,早已关门闭户,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我躲在门后,开始为世婆压倒性优势感到欣慰,后来又有些担心,担心世婆体力不支昏厥过去。我去递水的时候,她很有力地摆手拒绝我递上的茶杯,我看见她满脸通红,连眼晴也是红的,两行清泪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蜿蜒而行。我不知道是不是从这次吵架之后,人家送给世婆一个绰号——“天火嬷”,天火,谁人敢近,谁人敢惹!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家,我一直记得世婆后来自己用头顶着锅站在牛岗上的背影,而我母亲早已在家门口等候。我母亲抢过锅,责备我不懂事,怎么让老人受累!我不作声,宁愿把功劳全归在世婆身上。
(又记:四年前,我写世婆的文章发表在《厦门日报》,但总觉写得不尽人意,于是又重新写了一次。世婆是我记忆深刻一位亲人。偷冰糖、送锅这两件事我一直很清晰地记得。)
供图 谢平(路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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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