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平
一
一九八三年暑假，我和小舅去文教局局长家，要求到县城学校工作。小舅宁都师范毕业后在头陂中学任教，我则刚刚师专毕业，等待分配。局长长脸，头发有些稀疏。他始终一脸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坐到十多分钟，双方都无话可说，我们便走出来了。
路上，我和小舅分析失败的原因，觉得差了一份礼，哪有空手去人家家里的！小舅气得直跺间，骂自己不谙事故。我安慰他说，人家拒收的话，不是白花钱了吗，买的东西退又退不掉，自己吃自己用不等于浪费吗。小舅听我说得也有道理，气也顺了。
我被分配在赤水中学，同分配在这个学校的还有其他系的三个同学。
去报到的那天，林校长把我安排在总务处的储藏间，说过几天有调走的老师可以空出房间，你到时再搬过去。
我把一些杂乱的课桌凳搬到外面的房间，从窗子射进来的光线里透着翻滚的灰尘。第一晚是个不眠之夜，早上起来，发现床板缝里躺着多只吃得肠肥脑满的臭虫。我向林校长反映，他竟说，你这么大的人，还怕这小东西！
他是玩笑话，但我觉得说得不合时宜，心里老大不高兴。
林校长说话总是那样，不知道他哪句是正经话，哪句是玩笑话，喜欢跟人争执，即便没理，也要死活蛮缠让人气绝。
二
过了几天，林校长叫我搬到教学楼对面的平房里去。这栋平房算是单身宿舍，房间小，高度却在五米之上，仰面躺在床上才能看到天花板，木门饱经沧桑，中间裂了一条一指宽的缝，在我谈恋爱的时候，我很担心从门缝外可以偷窥，就用牛皮纸在门里从上到下糊严实了。
老师宿舍区在离学校二百米的地方，叫“天华潭”，前后两栋二层建筑，中间成了院子，吃饭时间是最热闹的时候，每家的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飘荡着各种菜香味。这个院子里，属谢老师的老公最勤快，一大早，他就把全家人的换洗衣服提到门口，在木制的洗衣盆里倒上几桶水，开始他的洗衣工作。谢老师则站在边上，端着茶杯，用一把钢匙搅动泡好的奶粉。钢匙碰击瓷杯发出叮叮的声音，她老公在搓衣板上搓洗衣服发出沙沙的声音，真是天然的协奏曲。
谢老师一般不做家务，洗衣做饭这些烦杂事她老公全承包，而且做得井井有条，心甘情愿。她每天主要的任务就是夸老公，院子里夸，办公室夸，见人就夸，绕十道弯还能转回来夸。听的人烦了，说：“你老公是绝世佳人，十项全能冠军。”她老公得了这个雅号，觉得人家是说反话，叮嘱她少说自卖自夸的话，遭人嫌。谢老师非常生气，说他们要嫌就嫌去，还能干涉我说话的自由？
曾老师的老婆是谢老师的忠实听众，每当谢老师开始她漫长的夸老公，曾老师的老婆都是随声附和，不时地对照自己的老公并加以批判。曾老师的老婆在乡下种田，每个月会来住几天，这几天就会把屋里的东西翻出来，洗的洗，晒的晒，院子里竹篙上全是衣物杂什，如同拉了一条警戒线。
有一天，谢老师在办公室宣布了一件重大事情，她要织毛衣了。这门手艺是她向陈老师学的。陈老师是上海人，下放时嫁了本地老公，后来进了教师培训班，结业完就分在学校当老师。老师们开始关心谢老师的毛衣，每天在办公室必问的话就是：“衫袖织好了吗？”
开始几天，谢老师会把毛线带到办公室来，架起两根银针，牵着毛线，一推一送，却始终看不到成形。后来，谢老师不把毛线拿到办公室来了，寒来暑往，也不见谢老师拿出成品，大家便也不再关心她的毛衣的事。
三
我们这个县，原来属赣州地区（赣南），前几年划归抚州。林校长是赣州一个县里的人，喜欢吃鹅，而本地人认为鹅会“搜病”（吃了会引起旧病复发），不大爱吃。林校长说这是无稽之谈，还以他父亲为证，一辈子吃鹅也没见吃出什么病。鹅长得特别快，不出三个月就能长到五六斤，那些在院里踱着方步，大家嘴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笨东西，每天似乎悠闲得很，殊不知一不小心，不知哪一只下一秒就成了林校长的盘中美食。
林校长宰了鹅，把几个赣南老乡召集起来，有梅老师、苟老师等。大家坐拢一桌，红烧卤煮，清炒凉拌，一桌全鹅宴。梅老师说他也去买几只鹅苗来养，苟老师说明天圩日就去街上捉，整个院子掀起了养鹅热潮，院子里响起“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大合唱。
梅老师和苟老师不仅养鹅，还准备买猪血提炼血红素。梅老师教化学，苟老师教生物，他们断定凭着自己的专业知识，这完全是能掌握的一门技术。他们憧憬，用不了几年，血红素就能出来，他们就能过上住别墅开豪车的生活，这种想法让他们陷入痴迷。镇上的人开始埋怨这两位老师，把不值钱的猪血抢成了肉价，纷纷走上门来探个究竟，看看老师是不是把猪血当主食。
我没有看到他们怎么提炼血红素，是不是在烧杯里滴几滴试剂，从而让猪血产生化学反应呢？我不得而知，但我看到梅老师一直骑着他那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人也一直住在这稍显破旧的院子里。
四
住在紧挨河边那栋平房的男谢老师，对于梅老师、苟老师的发财梦嗤之以鼻，他说他们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男谢老师就实际得多，他养蜂，摇蜜的时候，我们就能喝上不惨假的蜂蜜；他打猎，我们就能向他买到野味；他电鱼，我们就能买到新鲜的河鱼……林校长对于他太多的副业颇有微词，但又拿他没有办法，他副这么多业，可没耽误工作，而且学生很喜欢上他的课。
一九八三年，轰动全国的“二王”流窜到广昌，学校分到任务，带领学生去搜山。各个路口交通要道都设了关卡，由公安武警把守。男谢老师回头陂，在新安转车，被公安拦住盘查，他情急之下，说了句：“俺老爹是中央委员。”
男谢老师估计这些公安都是见过世面的，怕把官职说小了镇不住他们。果然，这句话起到效果，整个车厢都哄笑起来，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大官员的儿子身处穷乡僻壤，还挤公共汽车！
第二年，我高中母校的唐校长任县教育局局长，他曾经是我的数学老师。我去找他，说赤水还是太远，能否让我进城。对于我要求调动的事，他当场答应了。他这么爽快，倒让我心里没底，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在敷衍我。新学期快开学了，还没动静，又去问他，他说还没这么快。
果然是。不久，我调入一中，在那里从教三十年。
时至今日，在县教体局院子里，还经常可以看到唐老遛弯。在他面前来来去去的人，他可能没有几个认识的了，他只专注自己一步一步挪动步子，其他的一切已然都不是他所关心的。我却很难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我对他充满敬重。
图片 谢平 小夫（路开文化）
一
一九八三年暑假，我和小舅去文教局局长家，要求到县城学校工作。小舅宁都师范毕业后在头陂中学任教，我则刚刚师专毕业，等待分配。局长长脸，头发有些稀疏。他始终一脸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坐到十多分钟，双方都无话可说，我们便走出来了。
路上，我和小舅分析失败的原因，觉得差了一份礼，哪有空手去人家家里的！小舅气得直跺间，骂自己不谙事故。我安慰他说，人家拒收的话，不是白花钱了吗，买的东西退又退不掉，自己吃自己用不等于浪费吗。小舅听我说得也有道理，气也顺了。
我被分配在赤水中学，同分配在这个学校的还有其他系的三个同学。
去报到的那天，林校长把我安排在总务处的储藏间，说过几天有调走的老师可以空出房间，你到时再搬过去。
我把一些杂乱的课桌凳搬到外面的房间，从窗子射进来的光线里透着翻滚的灰尘。第一晚是个不眠之夜，早上起来，发现床板缝里躺着多只吃得肠肥脑满的臭虫。我向林校长反映，他竟说，你这么大的人，还怕这小东西！
他是玩笑话，但我觉得说得不合时宜，心里老大不高兴。
林校长说话总是那样，不知道他哪句是正经话，哪句是玩笑话，喜欢跟人争执，即便没理，也要死活蛮缠让人气绝。
二
过了几天，林校长叫我搬到教学楼对面的平房里去。这栋平房算是单身宿舍，房间小，高度却在五米之上，仰面躺在床上才能看到天花板，木门饱经沧桑，中间裂了一条一指宽的缝，在我谈恋爱的时候，我很担心从门缝外可以偷窥，就用牛皮纸在门里从上到下糊严实了。
老师宿舍区在离学校二百米的地方，叫“天华潭”，前后两栋二层建筑，中间成了院子，吃饭时间是最热闹的时候，每家的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飘荡着各种菜香味。这个院子里，属谢老师的老公最勤快，一大早，他就把全家人的换洗衣服提到门口，在木制的洗衣盆里倒上几桶水，开始他的洗衣工作。谢老师则站在边上，端着茶杯，用一把钢匙搅动泡好的奶粉。钢匙碰击瓷杯发出叮叮的声音，她老公在搓衣板上搓洗衣服发出沙沙的声音，真是天然的协奏曲。
谢老师一般不做家务，洗衣做饭这些烦杂事她老公全承包，而且做得井井有条，心甘情愿。她每天主要的任务就是夸老公，院子里夸，办公室夸，见人就夸，绕十道弯还能转回来夸。听的人烦了，说：“你老公是绝世佳人，十项全能冠军。”她老公得了这个雅号，觉得人家是说反话，叮嘱她少说自卖自夸的话，遭人嫌。谢老师非常生气，说他们要嫌就嫌去，还能干涉我说话的自由？
曾老师的老婆是谢老师的忠实听众，每当谢老师开始她漫长的夸老公，曾老师的老婆都是随声附和，不时地对照自己的老公并加以批判。曾老师的老婆在乡下种田，每个月会来住几天，这几天就会把屋里的东西翻出来，洗的洗，晒的晒，院子里竹篙上全是衣物杂什，如同拉了一条警戒线。
有一天，谢老师在办公室宣布了一件重大事情，她要织毛衣了。这门手艺是她向陈老师学的。陈老师是上海人，下放时嫁了本地老公，后来进了教师培训班，结业完就分在学校当老师。老师们开始关心谢老师的毛衣，每天在办公室必问的话就是：“衫袖织好了吗？”
开始几天，谢老师会把毛线带到办公室来，架起两根银针，牵着毛线，一推一送，却始终看不到成形。后来，谢老师不把毛线拿到办公室来了，寒来暑往，也不见谢老师拿出成品，大家便也不再关心她的毛衣的事。
三
我们这个县，原来属赣州地区（赣南），前几年划归抚州。林校长是赣州一个县里的人，喜欢吃鹅，而本地人认为鹅会“搜病”（吃了会引起旧病复发），不大爱吃。林校长说这是无稽之谈，还以他父亲为证，一辈子吃鹅也没见吃出什么病。鹅长得特别快，不出三个月就能长到五六斤，那些在院里踱着方步，大家嘴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笨东西，每天似乎悠闲得很，殊不知一不小心，不知哪一只下一秒就成了林校长的盘中美食。
林校长宰了鹅，把几个赣南老乡召集起来，有梅老师、苟老师等。大家坐拢一桌，红烧卤煮，清炒凉拌，一桌全鹅宴。梅老师说他也去买几只鹅苗来养，苟老师说明天圩日就去街上捉，整个院子掀起了养鹅热潮，院子里响起“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大合唱。
梅老师和苟老师不仅养鹅，还准备买猪血提炼血红素。梅老师教化学，苟老师教生物，他们断定凭着自己的专业知识，这完全是能掌握的一门技术。他们憧憬，用不了几年，血红素就能出来，他们就能过上住别墅开豪车的生活，这种想法让他们陷入痴迷。镇上的人开始埋怨这两位老师，把不值钱的猪血抢成了肉价，纷纷走上门来探个究竟，看看老师是不是把猪血当主食。
我没有看到他们怎么提炼血红素，是不是在烧杯里滴几滴试剂，从而让猪血产生化学反应呢？我不得而知，但我看到梅老师一直骑着他那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人也一直住在这稍显破旧的院子里。
四
住在紧挨河边那栋平房的男谢老师，对于梅老师、苟老师的发财梦嗤之以鼻，他说他们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男谢老师就实际得多，他养蜂，摇蜜的时候，我们就能喝上不惨假的蜂蜜；他打猎，我们就能向他买到野味；他电鱼，我们就能买到新鲜的河鱼……林校长对于他太多的副业颇有微词，但又拿他没有办法，他副这么多业，可没耽误工作，而且学生很喜欢上他的课。
一九八三年，轰动全国的“二王”流窜到广昌，学校分到任务，带领学生去搜山。各个路口交通要道都设了关卡，由公安武警把守。男谢老师回头陂，在新安转车，被公安拦住盘查，他情急之下，说了句：“俺老爹是中央委员。”
男谢老师估计这些公安都是见过世面的，怕把官职说小了镇不住他们。果然，这句话起到效果，整个车厢都哄笑起来，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大官员的儿子身处穷乡僻壤，还挤公共汽车！
第二年，我高中母校的唐校长任县教育局局长，他曾经是我的数学老师。我去找他，说赤水还是太远，能否让我进城。对于我要求调动的事，他当场答应了。他这么爽快，倒让我心里没底，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在敷衍我。新学期快开学了，还没动静，又去问他，他说还没这么快。
果然是。不久，我调入一中，在那里从教三十年。
时至今日，在县教体局院子里，还经常可以看到唐老遛弯。在他面前来来去去的人，他可能没有几个认识的了，他只专注自己一步一步挪动步子，其他的一切已然都不是他所关心的。我却很难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我对他充满敬重。
图片 谢平 小夫（路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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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