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斌

到了牢房外的操场上,我爷爷领到了一把铁铲,又被几个士兵的枪逼进一个长长的队伍里头。我爷爷晓得,这是要押着他们去做苦力了。
七八天来头一次见到天空,我爷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吐出了压抑太久的憋闷,胸前迅即一阵通畅。他扛着铁铲跟着队伍朝前走去,缓缓地朝前走去,走向前头的一条大河。
这是什么地方?我爷爷被抓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了走在身旁的年轻人。
湖北光华县。年轻人答道。
离家恐怕好几千里了。我爷爷心头嘀咕了一句,迅即被路旁走着的士兵吆喝断了,不准讲话!我爷爷赶忙闭上嘴巴,一步一步地跟着前面的人。约摸走了个把钟头,我爷爷来到一条大河的岸边,开始铲开了泥土。铲了几下,我爷爷停下来看了看大河,看了看凸凸凹凹的河堤,看了看参差不齐的一棵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小树,心思一下子回到了家乡。

我爷爷的家乡,流淌着一条叫桃江的大河,河里的水常年流着欢快的声响,岸边耸立的一棵棵大樟树枝繁叶茂,比他眼下看见的河堤上的树,要强壮好多。我爷爷尤其记得渡口边的那棵樟树,那树干至少要三人才合抱得来,那数十根大大的树枝向四周伸展开去,浓浓的树叶为地面造下了一大片的荫凉。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棵樟树下,我爷爷第一次见到了我奶奶。
我奶奶姓曾,小我爷爷两岁,河对岸村子里人。因家里兄弟姐妹多,我奶奶先我爷爷两年,做了瞎子公公的养女。我爷爷来到瞎子公公家做养子的时候,我奶奶过河去看望父母了,好几天才回来。我奶奶当时刚缠上小脚,养母不放心,便带着我爷爷来渡口接她。
下得船来,我爷爷一眼瞅见了晃着一条辫子的小女孩,竟先喊了一声我奶奶,妹妹!我奶奶楞了一下,经妈妈(我爷爷、我奶奶均喊养母妈妈)介绍,才知道是新来的一个哥哥。后来好几十年了,我爷爷讲起和我奶奶的第一次见面还觉得奇怪。当天下船的有七八个女孩,他怎么就一眼确定并那么熟悉地叫了我奶奶呢!我爷爷讲起这件往事,脸上总是充满着自豪。
许是一见如故吧。我爷爷一下子就同我奶奶亲近了。回到家,我爷爷鬼使神差般地跑到桌子旁掰下一块糖,又跑到我奶奶面前,说,妹妹,吃糖!

我奶奶嘻嘻一笑,小手接过糖,说,调到水来,好吃。我奶奶边说,边到厨房拿来四只碗,盛上饭桌上茶壶里的凉开水,把糖放了进去。接着,我奶奶又打了勺水洗了洗手,用嫩白的手指伸进碗里把糖块搅匀。我爷爷见我奶奶的一个食指在四只碗中依次搅拌着糖,眼睛看得直直的了。
我爷爷还痴痴地看着,我奶奶把糖水端了过来。
哥,喝糖水。我奶奶笑笑地说。
我爷爷接过碗,见瞎子公公和妈妈已经喝上了,就咕噜一气,把一碗糖水喝了下去。
嘻嘻。我奶奶笑了几声,说,糖水要慢慢地喝,才甜。

我爷爷叭了叭嘴巴,兴冲冲地说,真甜。
这样,我爷爷便喝上了我奶奶用手指调好的糖水,还喝上了瘾。我奶奶的手指伸在碗中搅动糖块的样子,立即刻在了我爷爷的脑海,以至很多年了,他还常常对我奶奶说,我喝下的糖水,全是我奶奶的味道呢。
我奶奶回到家来,屋子里便多了银铃般的笑声。我爷爷同我奶奶说话,同我奶奶干活,同我奶奶吃饭,同我奶奶玩耍,特别的开心。那个时候,我爷爷不知道有“青梅竹马”这个说法,后来知道了,我爷爷便常常和儿子们说,我和你妈,从小青梅竹马呢。
我爷爷十二岁那年,村子里的小伙伴玩过家家的游戏,非要十岁的我奶奶做他的新娘。两个人扮上后,小伙伴们吹着泥捏的哨子,咚咚哐、咚咚哐,几个人嘴里喊着话,齐力抬着我奶奶来到我爷爷面前,齐声喊我爷爷揭开我奶奶头上盖着的手帕。

我爷爷满心欢喜,伸手拿开了手帕,瞬间见着了我奶奶羞红的脸庞。接着,在小伙伴一拜天地、二拜双亲和夫妻对拜的呼叫声中,我爷爷和我奶奶很显扭捏地把手拉了起来,两双眼睛蓦地碰在一起了。
这时,小伙伴们起了哄,喊着,亲嘴,亲嘴!两个小男孩还推着我爷爷的头往我奶奶面前凑。我爷爷摸了摸头,急促地说,不要,不要!小伙伴不干,一个劲地嚷着,亲呀,亲呀,亲呀!几个女孩又把我奶奶的头往前推了。
只那么一刹那,我爷爷的唇碰到了我奶奶的唇。只那样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爷爷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奶奶双唇润润的味道,立即印在了我爷爷的心里。以至过了八年后的新婚夜里,我爷爷刚关上洞房的门,就把双唇压在了我奶奶的唇上,两个人如饥似渴地吻了好久。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欧阳斌、曾庆蕾、刘日龙合著长篇纪实小说《天年》,有改动。摄影 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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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斌,江西瑞金人,赣州市章贡区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退休,章贡区作家协会顾问。现居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