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开原创】童年(谢平)

文/谢平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哭,这个毛病让人讨厌。我是在午休醒来之后,心里怅然若失开始哭的,哭声大概持续一节课时间,音量虽然没有达到“嗨C”之高,但足可以称为男高音。这种分贝持续几十分钟难免让人讨厌,路过的人一脸厌弃地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哭!”我稍微停顿一下,等他走开又哭声依旧。
 
惊异于我的哭声的何止人,一只母鸡带着她的儿女们经过,本来一路“咯咯”而来,见了我马上收住声,歪着脑袋看着我,一脸疑惑;一只公鸡也摇摆过来,刚想张开嘴试试他的高音,见了我便吓得闭了喙而显得无地自容。
 
我哭的时候,离我妈有二十米的距离,她的视线能看到我而又不会太干扰她。我心里很清楚距离她太近会遭到米尺伺候。我哭的这段时间,我妈只瞟了我两眼,显得无动于衷,等我的五脏六腑哭得平顺了才停歇下来,于是迈着小身子向我妈凑去。
 
“哭死鬼不叫了?”
 
我妈骂我是“哭死鬼”,好在边上的人都很善良,没有把我的坏名声传播出去。
 
我在我妈商店的柜台里,堆香烟玩,我把“飞马”“大前门”“香叶”“经济”等牌子的香烟像砖块一样的排开,排成一条龙,然后从后面一推,香烟依次倒下,这就是我玩的最早的多米诺骨牌游戏。
 
我玩游戏,杨老头就有点不高兴。他是商店里三个营业员之一,他不高兴的原因,大概是怕我把货物弄乱了,更重要的是,他怕我手脚不干净,拿这拿那,甚至到钱柜里去拿钱。我对天发誓,我有严格的家教,对于公家的东西从来没有打过歪心思,他有这种想法,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的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想法始终没有停止过,只是碍于我妈的面子不好训斥我,我妈去屋后厨房做饭的时候,他就原形毕露了。他用低且严厉的口吻命令我出去玩。但他的严厉对我并不起多大的效果。
 
杨老头个子瘦小,下巴留了几绺山羊须,他走路蹑手蹑脚,如幽灵一样没有声音。我没有看见他笑过,哪怕是一点笑意都没有,好像他来到这个人世间就是来受苦受难的。他的弱不禁风的样子,是我不怕他的最主要的原因。我觉得我只要使一点劲就可以把他推倒,我如果再长大一点向他吹口气,他可能就会跌跌撞撞。但我还是不跟他计较,就走出了柜台。
 
他有胃病,每天看到最多的就是他吃药的样子。他把一包“胃病散”药粉倒进嘴巴里,有时可能倒得太急,呛着了喉咙,就会从喉管里喷出很多粉末。他仰着头,用一只手去摸柜台上的水杯。我怀疑这个药非常难吃,他五官皱在一起,显出很难受的样子,药粉和着水吞下去之后,他就在柜台上的玻璃罐里拈一小块冰糖放到嘴里,他咂巴着嘴巴,五官逐渐舒展开来。
 
杨老头的儿子不定时会送来一些米菜,他就嘟嘟囔囔说不要送得那么勤,上次送来的还有,然后问一下家里情况。他的语调轻柔,他的儿子音调则要高很多,远处听就好像一个人在说话。杨老头很少回家,他老婆也从没来过。有时候我觉得杨老头有点可怜,他洗厚一点的外套的时候显得非常吃力,不断地喘着粗气,好像再坚持一下,就会倒下去的这种感觉。
 
他在搓衣板上把衣服搓洗完毕之后,已经没有力气再把衣服晾晒到竹竿上去,这个时候我就会很主动地跑过去帮他把衣服晾开。
 


 
商店里另外一个店员叫曾小女。我凭着良心来描述她总是尽量往好处来说,但这样做往往显得白费力气——她自从从别的部门转过来,商店里就失去了宁静。她喜欢一边售货一边唱歌,如果能唱一首完整的歌或者能唱在调上那也无可厚非,毕竟能为商店营造一种快乐气氛,增加顾客购买欲望。
 
但事实不是这样,她唱的歌七拉八扯,几首歌揉在一起,就像冷水掺薯粉就是粘和不起来,发出的声音就像用刀片在玻璃上使劲划拉一样。她在这样的歌声里舀了几勺酱油,拿了几瓶醋,勾了几勺酒,顾客付了钱,唯恐躲之不及,不会逗留再看她表演。
 
她的表演就是翘起她的兰花指,扭着她的小蛮腰,还不时地把长及屁股的辫子甩到胸前来(这是她在售货完之后,在她未了的歌声里,腾出了双手进行的)。我凭着良心来描述她的那张脸,不然人家会说我不厚道。她的那张没太长开的脸与她的身材倒是相吻合的,但就是这么一张狭小空间的脸,却被黑痣以及“笋壳斑”霸占得一蹋糊涂,要找一小块干净的地方根本做不到。
 
我觉得有着这样长相的人应当有自卑感(当然,要是她活在当下,激光除痣扫斑或漂白皮肤,一切都不在话下),至少行事风格要低调。长相是爹妈给的,既然落在我身上,只能求大家多担待一些,多一点宽容心,有这种想法为人处世才和谐,但曾小女却不是这样想的,因为她说:“除了脸上有一点点斑,我什么比不过人家?”她的这份自信最终引发我妈的反感,我妈说她“自丑不觉,自尿不臊”。
 
我妈是背地里说她的,但被她知道了,她就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卖完酒,酱油就会把勺子狠狠甩在挂钩上。我妈与她的冷战,最终在某一天爆发起来,这就像引线,嗞嗞燃烧,再长也会触及到炸药。说实话,论吵架我妈有世袭的天赋(我在另一篇文章《人称世婆“天火嬷”》有详细介绍),民间俚语、古语白话一套一套的,绝不重复,而且轻重缓急拿捏得极好。
 


 
曾小女和我妈吵了一架之后,变得沉默寡语,不唱她的串烧歌也不翘她的兰花指,我妈觉得过意不去,虽然我妈只使了半分力便赢了这场架,却总觉得不太好,每天要见面多尴尬,而且胜者怎么有权力去改变人家的生活习性呢?
 
其实,是我妈多虑了,曾小女生病了,不是因为吵架而生的病。我闻到从她房间里飘来的鸡香味,我透过窗子,看见小炉子上坐了钢精锅,锅盖边沿冒出热气,肉香味就是从这热气散发出来的。那些年,能吃上荤腥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或者生病、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平日里谁也不舍得过这种奢侈生活,我断定她是生病了。
 
我很羡慕别人生病,躺在床上,让亲人对你寄予无限同情,对你说话也轻声细语,把好吃的送到你面前,还要叮嘱慢点吃别烫着,但如果只是伤风感冒,就没这种待遇了,最多就是喝一碗姜汤水。
 
我把视线转到屋内的另外一侧,看到令我吃惊的场景。曾小女坐在她老公怀里,她老公像抱婴儿一样抱着她,一只手在她背上拍打。她的瘦小的身体是很容易抱起来的,但这种却是老公抱起来,又显得很亲昵的举动却是罕见的。
 
我从没有看见过我爸我妈有如此的举动。他们互相间说话少,更不会说玩笑话,只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床上用脚交流,我爸拨一下我妈的脚,我妈蹬一下我爸的脚,说一句“莫吵死”,然后复归平静。
 
我告诉我妈,曾小女生病了。这之后我妈就有了弥补过意不去的机会,她抓了一只鸡送过去。
 
这只鸡是我家十多只鸡里最漂亮的一只,红黑相间的羽毛,尾巴翘起如一面竖起的旗帜。这只鸡让我妈和曾小女重归于好,不,比以前更好了。她家有什么好吃的就会送给我们,我家有什么好吃的,我妈就会说“去,送点给曾阿姨吃!”
 
她还唱歌,但似乎没那么难听;也还继续翘兰花指,但感觉有点古装戏女子里的味道了。就是那张脸……嗯,我还是不说她的脸吧。
 
不久,曾小女调到她老家的供销社去。我妈在欢送会上,抒发了她对同事的难舍之情,我在边上也深受感动,觉得我妈儿女情长不输任何人。
 
供图 谢平(路开文化)




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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