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平
吴老师，字美奂，五十年代初生人，住广昌县吴家岭。美奂，出自成语“美轮美奂”，美轮美奂意即建筑雄伟壮观，富丽堂皇，也用来形容雕刻或建筑艺术的精美效果，而上世纪五十年代男性名字多有“亮”“刚”“强”“锋”之类，美奂之名清新脱俗，可见其父母不是一般之人。一打听其父乃小学教师，精通字典词语，取名自然要体现命名者的修养与众不同，又要寄寓名字的深刻内涵。
巧的是，吴老师一辈子从事的职业，还真与名字暗合关系。
我与吴老师相识在上世纪的1976年。我们在公社礼堂悼念伟人，哭得昏天黑地，接着又敲锣打鼓庆祝打倒“四人帮”，怀着无比虔诚的心迎接新领导人的画像。吴老师当时是新安公社的文化干事，师从当时有点名气的画家陈一文，我看过吴老师与陈画家合画的一幅水粉画，内容大概是男女青年农民荷锄扛镐的半身侧面像。我很感叹颜料在他们手里能涂抹出这么生动的人物形象，挺拔的鼻梁，有神的眼睛，宽厚的嘴唇，这跟新华书店卖的画没有什么两样。
公社院子的围墙四周贴满了吴老师的漫画作品，内容都与批判“四人帮”有关。我记得有一幅漫画是画“江青”的，她爬在半空的楼梯上，撅着身体，吴老师在“她”身后画了一朵排出的气体，这在原稿中是没有的，大概是为了增加一种笑果，对于反面人物，怎么丑化都不为过吧。
吴老师中等个子，偏瘦，一直到退休，形体都没有发生过变化。他生性幽默，喜欢说冷笑话，让别人笑，自己则一脸严肃，不断地眨巴眼睛。他除了会画画，还会吹笛子。
他会吹《扬鞭催马运粮忙》。他预备吹的时候，故意吹出几声蹩脚的声音，挤眉弄眼，引得我们发笑，然后他再伸出尖尖的舌头舔舔吹气孔，很夸张甩一下脑袋，笛子也贴着嘴唇画出一道弧线。笛声响起，流畅明亮，仿佛运粮的手推车一辆辆从你眼前驶过，丰收的农民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我惊讶于吴老师瘦长的手指在笛身上起伏地跳跃，一双小眼睛紧闭着陶醉在自己吹奏的旋律之中。
2
新安原来隶属于头陂公社，吴老师是从头陂来到新安文化站的。新安成立公社，文化站就添了电影放映机。改革开放前，看电影是老百姓重要的文化娱乐活动。县电影队排片时，轮到我们这里，我们心里像过节一样高兴，祈盼晚上不要下雨。
电影队有一个叫“春仔”的中年人，很多人都认识他，到了下午，他就和几个人挖坑插杆子挂银幕。我们问：“春仔，晚上演什么电影？”春仔似乎没听见，依旧忙他的，我们又问了一句，他依旧没答应。我们估计他是故意不理睬，因为我们就站在他屁股后面。于是，我们当中就有人小声嘀咕，“蠢仔，神气。”春仔猛一转身，一个扫堂腿要扫倒骂他的人，可是落了空，由于惯性，右腿划了一个弧线，把自己撂在地上，大家哄笑着散开来。
春仔放电影喜欢拿着话筒解说，这点很讨厌，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游击队员爬上屋顶，屋檐下躲着特务，情势十分紧张，观众也提着心。这时春仔就解说了：“敌人太狡猾，好人跳下来就被坏人捉了。”把结局先通报给大家。年轻人讨厌他多此一举，而老年人分不清敌我，也就欢迎他这样解说。
吴老师比起春仔来不知要好多少，他会制作幻灯片，放映完《新闻简报》，他每放一张幻灯片，就打一段快板，普通话夹杂俚语土话，十分有趣。因此，吴老师得到很多村民的喜欢，到了哪个村，很多人家就会请他来吃饭，有人就打趣他“又去哪个妇娘家吃冰糖炖蛋呢？”
冰糖炖蛋是只有郎婿来了才有吃的。“没有嘞，没有嘞。”吴老师眨着眼睛，显出被冤枉的样子。
3
1978年，吴老师考上赣南师专（现为赣南师大）艺术系；1980年我考上赣南师专中文系，他算我的师兄。30年后，恰巧我们又在同一单位，同一个股室。吴老师年近退休，领导也没分配他具体做什么事务，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网上搜寻连环画，家里专门辟有收藏室，藏有2万多册连环画，是十足的“连友”。
吴老师在收藏室能坐上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是在黑灯瞎火中度过的。他给出的理由是光线会使他的连环画发黄，不知道这个理由成不成立。他甚至还说，收藏室内是不能放屁的，放屁会损坏连环画的书钉，这在大家听来，就觉着显得有点荒唐了。
他老婆也认为荒唐。于是，吴老师严肃地跟她上课。“你知道温室效应吗？”“不知道。”“天上的云能挡住太阳的光线，没有了云，光线射在人的皮肤上就会得皮肤癌。”“云不都还在吗？”“那是，可是牛打的屁会破坏它。”“鬼话。”“这是科学，你要相信。牛的屁会产生甲烷，一头牛打的屁可产生500升甲烷，10亿头牛呢？所以现在全球的气候不好与牛放屁密切相关。”
他老婆做莲子生意，文化没他那么高深，不懂屁里是甲烷。“现在明白吗？人的屁也一样，在室内就会破坏空气，对连环画的书钉产生腐蚀。”他老婆似乎相信了他的道理，于是说：“放不放屁是你的事，反正我不会到你这里来。”
我与吴老师相处，听吴老师说的话里大致总是这些东西：品相，再版几次，发行量多少，什么年代出版……这些都跟价格密切相关，一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发行几千册的，品相好的几分钱的连环画可能就要上千甚至几千。
吴老师平时说话似乎底气并不足，只有看他在电脑上完成交易的那一刻，我才觉得他够豪气，其余的时间大多会被人取笑。比如，他可以把儿子之前的校服穿在身上，袜子永远是露出两个以上的脚趾头，体恤衫都是广告衫，上面印着“吃了xx饲料，臀肥体又壮”。有人建议：“吴老师，广告语应改成：吃了xx饲料，只长肉不长膘。”他就笑。
我平时喜欢写点东西，跟吴老师打电话，说要写他。他很乐意，发了一些照片给我，叮嘱我要写到他打羽毛球的事，并发给我他打球的“战绩”。
吴老师在羽毛球球场上形象是这样的：一件广告衫，一条三分卡其短裤，解放鞋，能穿到大腿的袜子。一块学生球拍，断了的拍线是他用绳子接起来的。打起球来很卖力，左奔右突，还会鱼跃救球，看的人就惊呼：“别舍命呀！”他不听，仍然很卖力，打了几个回合，他就用拍子撑在地上：“等一下，我匀口气来。”
吴老师宣称在球场上要坚持到70岁，我们相信。但后来他孙子出世，要帮做家务，打球时间就少了。
吴老师有一儿子，叫吴然正之，名字也是清新脱俗，并有古典之美。
供图 谢平
▲吴老师在他的图书收藏室
1吴老师，字美奂，五十年代初生人，住广昌县吴家岭。美奂，出自成语“美轮美奂”，美轮美奂意即建筑雄伟壮观，富丽堂皇，也用来形容雕刻或建筑艺术的精美效果，而上世纪五十年代男性名字多有“亮”“刚”“强”“锋”之类，美奂之名清新脱俗，可见其父母不是一般之人。一打听其父乃小学教师，精通字典词语，取名自然要体现命名者的修养与众不同，又要寄寓名字的深刻内涵。
巧的是，吴老师一辈子从事的职业，还真与名字暗合关系。
我与吴老师相识在上世纪的1976年。我们在公社礼堂悼念伟人，哭得昏天黑地，接着又敲锣打鼓庆祝打倒“四人帮”，怀着无比虔诚的心迎接新领导人的画像。吴老师当时是新安公社的文化干事，师从当时有点名气的画家陈一文，我看过吴老师与陈画家合画的一幅水粉画，内容大概是男女青年农民荷锄扛镐的半身侧面像。我很感叹颜料在他们手里能涂抹出这么生动的人物形象，挺拔的鼻梁，有神的眼睛，宽厚的嘴唇，这跟新华书店卖的画没有什么两样。
▲当年放电影
公社院子的围墙四周贴满了吴老师的漫画作品，内容都与批判“四人帮”有关。我记得有一幅漫画是画“江青”的，她爬在半空的楼梯上，撅着身体，吴老师在“她”身后画了一朵排出的气体，这在原稿中是没有的，大概是为了增加一种笑果，对于反面人物，怎么丑化都不为过吧。
吴老师中等个子，偏瘦，一直到退休，形体都没有发生过变化。他生性幽默，喜欢说冷笑话，让别人笑，自己则一脸严肃，不断地眨巴眼睛。他除了会画画，还会吹笛子。
他会吹《扬鞭催马运粮忙》。他预备吹的时候，故意吹出几声蹩脚的声音，挤眉弄眼，引得我们发笑，然后他再伸出尖尖的舌头舔舔吹气孔，很夸张甩一下脑袋，笛子也贴着嘴唇画出一道弧线。笛声响起，流畅明亮，仿佛运粮的手推车一辆辆从你眼前驶过，丰收的农民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我惊讶于吴老师瘦长的手指在笛身上起伏地跳跃，一双小眼睛紧闭着陶醉在自己吹奏的旋律之中。
▲吴老师制作的幻灯卡片
2
新安原来隶属于头陂公社，吴老师是从头陂来到新安文化站的。新安成立公社，文化站就添了电影放映机。改革开放前，看电影是老百姓重要的文化娱乐活动。县电影队排片时，轮到我们这里，我们心里像过节一样高兴，祈盼晚上不要下雨。
电影队有一个叫“春仔”的中年人，很多人都认识他，到了下午，他就和几个人挖坑插杆子挂银幕。我们问：“春仔，晚上演什么电影？”春仔似乎没听见，依旧忙他的，我们又问了一句，他依旧没答应。我们估计他是故意不理睬，因为我们就站在他屁股后面。于是，我们当中就有人小声嘀咕，“蠢仔，神气。”春仔猛一转身，一个扫堂腿要扫倒骂他的人，可是落了空，由于惯性，右腿划了一个弧线，把自己撂在地上，大家哄笑着散开来。
▲吴老师的画作
春仔放电影喜欢拿着话筒解说，这点很讨厌，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游击队员爬上屋顶，屋檐下躲着特务，情势十分紧张，观众也提着心。这时春仔就解说了：“敌人太狡猾，好人跳下来就被坏人捉了。”把结局先通报给大家。年轻人讨厌他多此一举，而老年人分不清敌我，也就欢迎他这样解说。
吴老师比起春仔来不知要好多少，他会制作幻灯片，放映完《新闻简报》，他每放一张幻灯片，就打一段快板，普通话夹杂俚语土话，十分有趣。因此，吴老师得到很多村民的喜欢，到了哪个村，很多人家就会请他来吃饭，有人就打趣他“又去哪个妇娘家吃冰糖炖蛋呢？”
冰糖炖蛋是只有郎婿来了才有吃的。“没有嘞，没有嘞。”吴老师眨着眼睛，显出被冤枉的样子。
▲吴老师的画作
3
1978年，吴老师考上赣南师专（现为赣南师大）艺术系；1980年我考上赣南师专中文系，他算我的师兄。30年后，恰巧我们又在同一单位，同一个股室。吴老师年近退休，领导也没分配他具体做什么事务，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网上搜寻连环画，家里专门辟有收藏室，藏有2万多册连环画，是十足的“连友”。
吴老师在收藏室能坐上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是在黑灯瞎火中度过的。他给出的理由是光线会使他的连环画发黄，不知道这个理由成不成立。他甚至还说，收藏室内是不能放屁的，放屁会损坏连环画的书钉，这在大家听来，就觉着显得有点荒唐了。
他老婆也认为荒唐。于是，吴老师严肃地跟她上课。“你知道温室效应吗？”“不知道。”“天上的云能挡住太阳的光线，没有了云，光线射在人的皮肤上就会得皮肤癌。”“云不都还在吗？”“那是，可是牛打的屁会破坏它。”“鬼话。”“这是科学，你要相信。牛的屁会产生甲烷，一头牛打的屁可产生500升甲烷，10亿头牛呢？所以现在全球的气候不好与牛放屁密切相关。”
▲学科带头人证书
他老婆做莲子生意，文化没他那么高深，不懂屁里是甲烷。“现在明白吗？人的屁也一样，在室内就会破坏空气，对连环画的书钉产生腐蚀。”他老婆似乎相信了他的道理，于是说：“放不放屁是你的事，反正我不会到你这里来。”
我与吴老师相处，听吴老师说的话里大致总是这些东西：品相，再版几次，发行量多少，什么年代出版……这些都跟价格密切相关，一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发行几千册的，品相好的几分钱的连环画可能就要上千甚至几千。
吴老师平时说话似乎底气并不足，只有看他在电脑上完成交易的那一刻，我才觉得他够豪气，其余的时间大多会被人取笑。比如，他可以把儿子之前的校服穿在身上，袜子永远是露出两个以上的脚趾头，体恤衫都是广告衫，上面印着“吃了xx饲料，臀肥体又壮”。有人建议：“吴老师，广告语应改成：吃了xx饲料，只长肉不长膘。”他就笑。
我平时喜欢写点东西，跟吴老师打电话，说要写他。他很乐意，发了一些照片给我，叮嘱我要写到他打羽毛球的事，并发给我他打球的“战绩”。
▲吴老师在大学母校
他是这样说的：在局里比赛，上世纪80年代战胜黄年祥，和调到财政的谢绍芳，一同获得第一名；90年代局比赛，败过给陈英祥，但还是得到第二。2000年代，自从你来了以后，那就甘拜下风，不是我老了，而是你太厉害了。吴老师在羽毛球球场上形象是这样的：一件广告衫，一条三分卡其短裤，解放鞋，能穿到大腿的袜子。一块学生球拍，断了的拍线是他用绳子接起来的。打起球来很卖力，左奔右突，还会鱼跃救球，看的人就惊呼：“别舍命呀！”他不听，仍然很卖力，打了几个回合，他就用拍子撑在地上：“等一下，我匀口气来。”
吴老师宣称在球场上要坚持到70岁，我们相信。但后来他孙子出世，要帮做家务，打球时间就少了。
吴老师有一儿子，叫吴然正之，名字也是清新脱俗，并有古典之美。
供图 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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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