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斌
一
对于写词，南宋大词人吴文英说：“益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则知所以为难。”
用一个字来概括，吴文英要的是＂雅＂。雅，便是吴文英的词。请读：
波面铜花冷不收，玉人垂钓理纤钩，月明池阁夜来秋。
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
这是他的一首《浣溪沙》。你默读之，不解其意；你吟诵之，不解其句；你琢磨之，依然难解其篇。整个的晦涩难懂，绝对是吴文英给人的最初印象。
他的《梦窗词集》三百四十余首词，几乎没有一首可以一读即明白晓畅。所以他留下的词也多，留下的词的困惑也最多。
像上面所引用的这首词，说写秋吧，又说“似春休”，然而，春意刚刚终结，怎么就秋风扫落叶即“叶先愁”呢？说怀念人吧，既说佳人垂钓，又说燕子话别，是现时之景还是过去之情，模糊不清。说赞美河水或湖水之美景即“波面铜花”吧，马上又写到“池阁”写到“梧井”，不知词人到底在什么地方。
全词唯有一点稍稍明白，那就是一呤到底的忧愁。除第二句外，这“冷不收”、“夜来秋”、“成晓别”、“似春休”、“叶先愁”，体现的是越来越愁的情绪，且一层更进一层，一层比一层伤感，读来使人十分寒心。
或者可以这样理解：六句词每句七字合作平仄，也就协律，便区别于诗了；用的字非常之雅，如把月影写成“纤钩”，把水面上莲荷凋谢写成“水花红减”，把西风吹过天井的梧桐树写成“西风梧井”等，这样，句子不会和俗言俗语纠缠不清；不露，更有“波面铜花”来形容水面清澈如镜，这比直接写水面清澈如镜的味道更为深长。
至于全词的立意，不高是肯定的了，而且还不明不白，这自然就达到作者追求的“柔婉”了。
这样分析，可能过于刻薄。不过，如果说周邦彦的雕凿还主旨分明，姜夔的雕凿还情感浓郁外，吴文英的雕凿除了看得见一丝哀愁外，实在不知所云。不信，你随便挑一首朗诵给人听，听众是听不懂的，还有可能是一句都听不懂的。
这就是吴文英的＂涩＂了。
二
当然，读不懂、听不懂不是都不好。仔细捉摸，认真体会，吴文英的词还是有韵味的。接受吴文英的前提是，必须练就雅的姿态。
因为雅，也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精神乐园。
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文英词的两个特色非常明显，一个是想象奇特，一个是语言华丽。
先来看他想象的奇特，来读读《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首词伤春思人的意思算比较明了，把它读做爱情词也行。说它奇，不仅仅听风雨、一丝柳所反映的孤凄情怀和意乱愁绪，不仅仅春寒斗酒、啼莺交加所凸显的沉痛心境，还不仅仅双鸳不到、一夜苔生所叠加的无奈和悲苦，这些想象都很奇妙。
而词中“黄蜂”句，用语之奇幻空灵，的确是神来之笔。黄蜂频频地扑向秋千的吊绳，那里有她当时纤手留下的浓香啊。这样写，把词人对美丽女子的思念之情，抒发得缠绵悱恻，很能动人心弦。
在吴文英的词里，这样新奇想象的句子很多。
如：“是何年青天坠长星”，“腻水染花腥”（花朵染上了当年脂粉水的香味），“华发奈山青”（头发白了奈何山还青青），这样的句子在同一首词中出现，便是画龙点睛，大大增强了词的沧桑感和灵动感，令人叹为观止。
如形容女子的美，他用了“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意思是，她的美目叫西湖漫长的水波嫉妒，她的秀眉叫青翠的远山感到羞愧。这一妒一羞，比于水波，比于青山，把女子之美写得生动传神，令人怜爱。
如形容女子洁白的肌肤，他写做“素骨凝冰，柔葱蘸雪”，即像冰一样素洁的玉臂，像雪一样洁白的纤指。
如写水仙花之俏丽，他写了“小娉婷清铅素靥，蜂黄暗偷晕，翠翘攲鬓”，意思是：水仙花如同娇小秀美的仙女，其素雅的花瓣带着酒窝，蜂黄色的花蕊暗自含羞而微露红晕，碧叶如翡翠的头饰插在双鬓。
接着写水仙花之神态，他又用了这样的句子：“临砌影，寒香乱、冻梅藏韵。”大意是，如果在台阶前出现你的身影，淡淡的香气芬芳无比，连那耐寒的冬梅也要藏起她的神韵。这样，就把水仙花清纯娇美的形象描摹得如人似神，空灵清婉，很有情味。
来读吴文英的记梦之作《浣溪沙》：
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坠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词中，寻游旧梦、归燕带愁、春天滴泪、明月含羞，都是超人的想象，把词人的梦境写得既含蓄又渗透，并烘托起春冷于秋的艺术氛围，充分表达了作者苦不堪言的心境，的确是记梦的名篇佳作。
关于吴文英语言的华丽，上引之词可见一斑。他特别喜欢用雍容华贵的词句，许多字使读者不认识。如：“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这靸音撒，穿鞋的意思。全词大意是：宫女们脚拖鸳鸯木屐踏出响声，使旧日的走廊发出飒飒秋声。
明白了意思，便觉吴文英写得好，但他反复制造的阅读障碍显而易见是故意为之的。
他创作的《莺啼序》二百四十字，是全宋词最长的作品，也是华丽句子大聚会的佳篇。如：“游荡随风”，“趁娇尘软雾”，“偷寄幽素”，“春宽梦窄”，“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泪墨惨淡尘土”，“叹鬓侵半苎”，“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浸相思、弹入哀筝柱”，等等。
仿佛不明白，又似乎明白，词的形象若隐若现，极尽作者选词练句的奢华能事。
这样的华丽，覆盖了吴文英的所有作品。
这华丽也意味着不媚俗，意味着他的作品只登大雅之堂。吴文英的创作，与普通的读者无关。
三
诚然，吴文英偶尔也会流露一些清新，只是，这清新依然带着练字锤句的痕迹。就是说，吴文英比较明朗的作品，还是难同通俗易懂画等号的。
请读他的《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最后一句说，垂柳不缠住她的裙带，却乱拂长长的柳条，系住我的归舟。这样的解释，你在词中读出来了么？我想还是很懵懂的。
所以，吴文英本性难移，写着写着清新可爱的句子，一会儿又陷入死胡同了。
四
吴文英是极度悲伤之人。他所有词表达的旨意，可用他的一句词来概括：“后不如今今非昔。”因此，在他的反复吟诵中，总是在说：过去多么美好，今天满是忧愁。
过去，“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留情缘眼，宽带因春”；如今，“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
过去，“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如今，“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过去，“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醉得连身边的美女都忘记了；如今，“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
吴文英没做过官，哪来乌纱帽呢。可能是狂风卷走了他带的帽子，使得白发显露吧。
过去，“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身边有红花绿叶护卫，自是十分甜蜜；如今，“人间万感幽单”，“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只能独自凄伤了。
等等。
吴文英的词，大致都是这样的表达。按说，他的身世没有这般凄凉。他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工作，但终生有人养着，也没有吃过太多的苦。即使说他晚年困顿而死，那时可能也不写词了。
那么，他的愁是国愁吗。好像是，因为这时候的南宋朝廷开始走向灭亡，特别是他的恩师吴潜又被奸相贾似道迫害致死，他敢怒不敢言的忧国家忧朋友的情绪，只有通过隐晦的词句表现出来。
但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吴文英的词，是难以读出他的忧国愁家思绪的，更没有辛派词人一样的痛心疾首、慷慨悲歌了。所以，吴文英的愁，还是他个人的哀伤。
再来读他的《高阳台•半乐楼分韵得“如”字》：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清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即席分韵的词作，吴文英写得如此沉郁，十分罕见。这便可知词人已经是触处皆痛了。词中，词人登上半乐楼，面对湖山之胜，满目凄然。
这里，如佳人梳妆的翠竹、如淡墨描画的湖光山色、天空写斜书的大雁和东风催送的夕阳，都令词人独自黯然伤神，还发出了伤心的疑问：“我都像司马相如一样老了，还能有几次花前游赏的机会呢？”
接着，词人又说，伤春不在于高楼送目，还在于孤灯卧枕、听雨熏香，还在于害怕游船泊岸、水映憔悴、落花沉底、悲愁水鱼。
最后，词人干脆说：“再也不要重来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柳絮已经吹尽，大地已经洒满了泪滴。”如此写来，语调一句紧似一句，愈紧愈愁；辞情一层黯于一层，愈黯愈悲。
吴文英的悲苦，到此已经不能自拔了。
五
还有，要顺畅地读懂吴文英，一定要多识字，一定要多熟悉一些词语的意思。不然，就会成为吴文英的陌生人。
略举一些例子来观其貌。
殢音地，“殢春眼”便是贪恋春睡；噀音迅，“香噀西风雨”便是香气喷在西风雨中；嫠音离，寡妇的意思，“嫠蟾冷落羞度”便是月宫中的嫦娥会羞愧自己冷清的日子；飔音斯，碛音气，“凉飔乍起，渺烟碛飞帆”便是凉风突然吹来，渺茫的沙洲船帆飞起。
悭音千，“天也悭春”便是天也吝啬春光；蒻音弱，“渐老汀洲烟蒻”便是沙洲上烟水迷茫的柔嫩的蒲草已经渐渐变老；谯音桥，“怨鸿料过南谯”便是传递怨情的鸿雁料想飞过了南面的高楼；涴音握，“涴尘谁浣”便是污染了风尘谁来洗涤……
如此等等，遍布吴文英之词。因此，熟读吴文英，认字不费劲啊。
总之，吴文英的词，一读不可能明白，二读方有所领悟，三读可能欣赏其妙。他的每首词，像“明月生凉宝扇闲”这样的浅显的句子，少之又少。更多的是“流江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这样费解的句子。
然而，当你把这些句子读成了这样的抒情诗，即：顺流的落花卷起千层波浪，残缺的月亮挂在孤楼之上，总是难以留住要飞走的燕子。你这样读了，再吟诵吴文英的原词，不觉得作者写得也很好么？
（注：吴文英词句除注明以外，选自《渡江云•西湖清明》《夜合花•白鹤江入京》《霜叶飞•重九》《宴请郎•连理海棠》《齐天乐•烟波桃叶西陵路》《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赋》《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澡兰香•淮安重午》《惜黄花慢•次吴江》《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八声甘州•灵岩陪庚幕诸公游》《鹧鸪天•化度寺作》《贺新郎•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玉楼春•京市舞女》《瑞鹤仙•晴丝牵绪乱》等。
配图 玥彤（虔州画上）
一
对于写词，南宋大词人吴文英说：“益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则知所以为难。”
用一个字来概括，吴文英要的是＂雅＂。雅，便是吴文英的词。请读：
波面铜花冷不收，玉人垂钓理纤钩，月明池阁夜来秋。
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
这是他的一首《浣溪沙》。你默读之，不解其意；你吟诵之，不解其句；你琢磨之，依然难解其篇。整个的晦涩难懂，绝对是吴文英给人的最初印象。
他的《梦窗词集》三百四十余首词，几乎没有一首可以一读即明白晓畅。所以他留下的词也多，留下的词的困惑也最多。
像上面所引用的这首词，说写秋吧，又说“似春休”，然而，春意刚刚终结，怎么就秋风扫落叶即“叶先愁”呢？说怀念人吧，既说佳人垂钓，又说燕子话别，是现时之景还是过去之情，模糊不清。说赞美河水或湖水之美景即“波面铜花”吧，马上又写到“池阁”写到“梧井”，不知词人到底在什么地方。
全词唯有一点稍稍明白，那就是一呤到底的忧愁。除第二句外，这“冷不收”、“夜来秋”、“成晓别”、“似春休”、“叶先愁”，体现的是越来越愁的情绪，且一层更进一层，一层比一层伤感，读来使人十分寒心。
或者可以这样理解：六句词每句七字合作平仄，也就协律，便区别于诗了；用的字非常之雅，如把月影写成“纤钩”，把水面上莲荷凋谢写成“水花红减”，把西风吹过天井的梧桐树写成“西风梧井”等，这样，句子不会和俗言俗语纠缠不清；不露，更有“波面铜花”来形容水面清澈如镜，这比直接写水面清澈如镜的味道更为深长。
至于全词的立意，不高是肯定的了，而且还不明不白，这自然就达到作者追求的“柔婉”了。
这样分析，可能过于刻薄。不过，如果说周邦彦的雕凿还主旨分明，姜夔的雕凿还情感浓郁外，吴文英的雕凿除了看得见一丝哀愁外，实在不知所云。不信，你随便挑一首朗诵给人听，听众是听不懂的，还有可能是一句都听不懂的。
这就是吴文英的＂涩＂了。
二
当然，读不懂、听不懂不是都不好。仔细捉摸，认真体会，吴文英的词还是有韵味的。接受吴文英的前提是，必须练就雅的姿态。
因为雅，也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精神乐园。
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文英词的两个特色非常明显，一个是想象奇特，一个是语言华丽。
先来看他想象的奇特，来读读《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首词伤春思人的意思算比较明了，把它读做爱情词也行。说它奇，不仅仅听风雨、一丝柳所反映的孤凄情怀和意乱愁绪，不仅仅春寒斗酒、啼莺交加所凸显的沉痛心境，还不仅仅双鸳不到、一夜苔生所叠加的无奈和悲苦，这些想象都很奇妙。
而词中“黄蜂”句，用语之奇幻空灵，的确是神来之笔。黄蜂频频地扑向秋千的吊绳，那里有她当时纤手留下的浓香啊。这样写，把词人对美丽女子的思念之情，抒发得缠绵悱恻，很能动人心弦。
在吴文英的词里，这样新奇想象的句子很多。
如：“是何年青天坠长星”，“腻水染花腥”（花朵染上了当年脂粉水的香味），“华发奈山青”（头发白了奈何山还青青），这样的句子在同一首词中出现，便是画龙点睛，大大增强了词的沧桑感和灵动感，令人叹为观止。
如形容女子的美，他用了“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意思是，她的美目叫西湖漫长的水波嫉妒，她的秀眉叫青翠的远山感到羞愧。这一妒一羞，比于水波，比于青山，把女子之美写得生动传神，令人怜爱。
如形容女子洁白的肌肤，他写做“素骨凝冰，柔葱蘸雪”，即像冰一样素洁的玉臂，像雪一样洁白的纤指。
如写水仙花之俏丽，他写了“小娉婷清铅素靥，蜂黄暗偷晕，翠翘攲鬓”，意思是：水仙花如同娇小秀美的仙女，其素雅的花瓣带着酒窝，蜂黄色的花蕊暗自含羞而微露红晕，碧叶如翡翠的头饰插在双鬓。
接着写水仙花之神态，他又用了这样的句子：“临砌影，寒香乱、冻梅藏韵。”大意是，如果在台阶前出现你的身影，淡淡的香气芬芳无比，连那耐寒的冬梅也要藏起她的神韵。这样，就把水仙花清纯娇美的形象描摹得如人似神，空灵清婉，很有情味。
来读吴文英的记梦之作《浣溪沙》：
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坠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词中，寻游旧梦、归燕带愁、春天滴泪、明月含羞，都是超人的想象，把词人的梦境写得既含蓄又渗透，并烘托起春冷于秋的艺术氛围，充分表达了作者苦不堪言的心境，的确是记梦的名篇佳作。
关于吴文英语言的华丽，上引之词可见一斑。他特别喜欢用雍容华贵的词句，许多字使读者不认识。如：“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这靸音撒，穿鞋的意思。全词大意是：宫女们脚拖鸳鸯木屐踏出响声，使旧日的走廊发出飒飒秋声。
明白了意思，便觉吴文英写得好，但他反复制造的阅读障碍显而易见是故意为之的。
他创作的《莺啼序》二百四十字，是全宋词最长的作品，也是华丽句子大聚会的佳篇。如：“游荡随风”，“趁娇尘软雾”，“偷寄幽素”，“春宽梦窄”，“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泪墨惨淡尘土”，“叹鬓侵半苎”，“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浸相思、弹入哀筝柱”，等等。
仿佛不明白，又似乎明白，词的形象若隐若现，极尽作者选词练句的奢华能事。
这样的华丽，覆盖了吴文英的所有作品。
这华丽也意味着不媚俗，意味着他的作品只登大雅之堂。吴文英的创作，与普通的读者无关。
三
诚然，吴文英偶尔也会流露一些清新，只是，这清新依然带着练字锤句的痕迹。就是说，吴文英比较明朗的作品，还是难同通俗易懂画等号的。
请读他的《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最后一句说，垂柳不缠住她的裙带，却乱拂长长的柳条，系住我的归舟。这样的解释，你在词中读出来了么？我想还是很懵懂的。
所以，吴文英本性难移，写着写着清新可爱的句子，一会儿又陷入死胡同了。
四
吴文英是极度悲伤之人。他所有词表达的旨意，可用他的一句词来概括：“后不如今今非昔。”因此，在他的反复吟诵中，总是在说：过去多么美好，今天满是忧愁。
过去，“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留情缘眼，宽带因春”；如今，“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
过去，“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如今，“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过去，“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醉得连身边的美女都忘记了；如今，“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
吴文英没做过官，哪来乌纱帽呢。可能是狂风卷走了他带的帽子，使得白发显露吧。
过去，“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身边有红花绿叶护卫，自是十分甜蜜；如今，“人间万感幽单”，“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只能独自凄伤了。
等等。
吴文英的词，大致都是这样的表达。按说，他的身世没有这般凄凉。他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工作，但终生有人养着，也没有吃过太多的苦。即使说他晚年困顿而死，那时可能也不写词了。
那么，他的愁是国愁吗。好像是，因为这时候的南宋朝廷开始走向灭亡，特别是他的恩师吴潜又被奸相贾似道迫害致死，他敢怒不敢言的忧国家忧朋友的情绪，只有通过隐晦的词句表现出来。
但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吴文英的词，是难以读出他的忧国愁家思绪的，更没有辛派词人一样的痛心疾首、慷慨悲歌了。所以，吴文英的愁，还是他个人的哀伤。
再来读他的《高阳台•半乐楼分韵得“如”字》：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清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即席分韵的词作，吴文英写得如此沉郁，十分罕见。这便可知词人已经是触处皆痛了。词中，词人登上半乐楼，面对湖山之胜，满目凄然。
这里，如佳人梳妆的翠竹、如淡墨描画的湖光山色、天空写斜书的大雁和东风催送的夕阳，都令词人独自黯然伤神，还发出了伤心的疑问：“我都像司马相如一样老了，还能有几次花前游赏的机会呢？”
接着，词人又说，伤春不在于高楼送目，还在于孤灯卧枕、听雨熏香，还在于害怕游船泊岸、水映憔悴、落花沉底、悲愁水鱼。
最后，词人干脆说：“再也不要重来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柳絮已经吹尽，大地已经洒满了泪滴。”如此写来，语调一句紧似一句，愈紧愈愁；辞情一层黯于一层，愈黯愈悲。
吴文英的悲苦，到此已经不能自拔了。
五
还有，要顺畅地读懂吴文英，一定要多识字，一定要多熟悉一些词语的意思。不然，就会成为吴文英的陌生人。
略举一些例子来观其貌。
殢音地，“殢春眼”便是贪恋春睡；噀音迅，“香噀西风雨”便是香气喷在西风雨中；嫠音离，寡妇的意思，“嫠蟾冷落羞度”便是月宫中的嫦娥会羞愧自己冷清的日子；飔音斯，碛音气，“凉飔乍起，渺烟碛飞帆”便是凉风突然吹来，渺茫的沙洲船帆飞起。
悭音千，“天也悭春”便是天也吝啬春光；蒻音弱，“渐老汀洲烟蒻”便是沙洲上烟水迷茫的柔嫩的蒲草已经渐渐变老；谯音桥，“怨鸿料过南谯”便是传递怨情的鸿雁料想飞过了南面的高楼；涴音握，“涴尘谁浣”便是污染了风尘谁来洗涤……
如此等等，遍布吴文英之词。因此，熟读吴文英，认字不费劲啊。
总之，吴文英的词，一读不可能明白，二读方有所领悟，三读可能欣赏其妙。他的每首词，像“明月生凉宝扇闲”这样的浅显的句子，少之又少。更多的是“流江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这样费解的句子。
然而，当你把这些句子读成了这样的抒情诗，即：顺流的落花卷起千层波浪，残缺的月亮挂在孤楼之上，总是难以留住要飞走的燕子。你这样读了，再吟诵吴文英的原词，不觉得作者写得也很好么？
（注：吴文英词句除注明以外，选自《渡江云•西湖清明》《夜合花•白鹤江入京》《霜叶飞•重九》《宴请郎•连理海棠》《齐天乐•烟波桃叶西陵路》《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赋》《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澡兰香•淮安重午》《惜黄花慢•次吴江》《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八声甘州•灵岩陪庚幕诸公游》《鹧鸪天•化度寺作》《贺新郎•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玉楼春•京市舞女》《瑞鹤仙•晴丝牵绪乱》等。
配图 玥彤（虔州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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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斌，江西瑞金人，赣州市章贡区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退休，章贡区作家协会顾问。现居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