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开原创】我的种脐橙的父亲(潘俊招)

文/潘俊招
 

2021年元旦,接到爸爸要回家的消息,家人在门坪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等候着。我作为大女儿,虽己有了自己的家,也早早赶到妈妈家。
 
爸爸从福建武平回到江西寻乌县城家时,己是正午了。爸爸的车停在门坪东侧,刚出车门,孙子孙女便一拥而上,抱腿拽手将爷爷往大厅推送。老爸转身扭头朝我吩咐:“招仔,把车后备箱的食物搬下来”。
 
爸带回家的福建特产,有鸡笼装着的四只肥大的大红公鸡,还有两竹箩金灿烂的地瓜干、一蛇皮袋花生。众人津津有味咀嚼着地瓜干的时候,妈妈己在大圆桌摆满各色佳肴。
 
用过丰盛的午餐,我在门坪上摆好茶桌沏上红茶,老爸背靠着大师椅品茶。弟、弟媳及孩子们围坐在旁,聆听老爸讲叙福建果园的趣事。冬日暖阳懒懒的洒在身上,已是花甲之年的老爸,依然精神矍铄,只是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的脸颊有点泛红。再近看,原来乌黑的靓发增添了无数银丝,饱满的额头也现出了额纹,无奈地刻印着他事业的艰辛。
 
爸爸在县里是果业种植大户,同时从事柑桔经销业务多年,人脉广,名声大。前几年黄龙病侵害,毁灭了他近万株的脐橙园,之后爸爸受福建武平县果业局邀请,前往推广脐橙种植技术,家人得知他是去应聘做柑桔技术顾问,甚是欢喜。没想到的是,爸爸到福建不久,又在一个叫小兰的山区村庄租赁几百亩山坑田,把当地荒芜的山坑田集约经营,种植脐橙近两万棵,几乎花光了家中的全部积蓄。
 

家人都不赞同老爸的这一举动。我是家中的长女,考虑到在外县投资脐橙果业种植,风险较大,便对爸爸劝道:“老爸,你年近六十,将积蓄全投进果业,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养老呢?”见老爸不说话,我继续劝道:“人到老年最经不得折腾,老爸你呆在家中,有妈妈伺候一日三餐,有子孙们陪着,安享晚年,不亦很幸福呀?”
 
在事业场上拼搏惯了的老爸这时说话了:“对我来说,人太清闲、舒适,简直是一场灾难。再说,姜子牙六十出山当宰相,成就周朝大业;特朗普七十多了,还竞选总统呢!”
 
“再者,手头上有了一点资金,应该投到事业发展上,要创造社会价值。我到小兰村,将当地荒芜的山坑田租赁后,种植脐橙,当地群众到果园劳动,获得报酬,不需外出打工,同时还能为当地发展脐橙种植提供示范。”老爸听不进家人的劝说,毅然到武平县小兰村经营种植脐橙。
 
四年期间,老爸守在果园,难得回寻乌老家一趟。这次元旦回家,感觉老爸明显瘦了,但容光焕发。老爸没有半点疲倦,他呷了口香茶,滔滔不绝,讲述他果园的人和事,并拿手机里保存的果园照片展现给大家欣赏。
 
他说:“今年是2021年了,我在小兰的脐橙就要开始挂果了。按平均每棵树结果五斤,两万棵树可产十万斤脐橙,当年的收支可持平。待到下一年,果园就应该有利润了。在武平经营果园期间,感觉精神状态较家里好得多,自己身体更棒了,血脂、血压、血糖指标都回归正常。”
 

爸爸的话,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听在耳朵里,高兴在心底里,真为老爸的事业成功感到欣慰。老爸又呷了口香茶,继续津津乐道讲叙着:“在小兰的果园,带来的社会效益也很大,可以说成了当地的‘两大培训基地’。一是脐橙种植培训基地,县乡经常组织种植户到果园参观,还邀请我授课;二是干部培训基地,驻村的干部以果园作平台,抓驻村工作,为干部驻村工作提供了样板,下派驻村的四批干部都得到了组织部门的提拔重用,到现在他们还经常说要谢谢我呢。还有啊,当地村民在果园劳动,有固定的收入,我很受当地村民欢迎哦。”
 
宅在寻乌老家的日子里,儿孙绕膝,妈妈又准时三餐佳肴,老爸尽享天伦之乐,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寒节气。俗语:小寒大寒,河水成团,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到来了。这天晚饭后,我为老爸沏了杯大红袍,陪着他聊天。老爸守着央视晚间新闻后的天气预报节目,一则强冷寒潮将横扫全国,南方最低气温将降至当年最低气温的消息令老爸不安。 老爸对家人们说:“明天我要赶回武平的果园,准备脐橙园的防寒防冻工作。此次寒冷天气,如果不能及时做好防寒防冻,或许将给脐橙树带来灭顶之灾。”老爸以他丰富的阅历作出判断,我们姐弟几个面面相觑,预感到事情的严重。
 
第二天早饭后,我趁上班前的空隙,到妈妈家。妈说:“你爸一早起床后,早饭也顾不上吃,就驾车去武平果园了。”妈指着桌上的一只大包,“连大棉袄也忘带去,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心急火燎的。”老爸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他认定了的事,就果断去做,正如他的朋友戏称的那样,“硬颈牛,不撞南山不回头。”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爸爸平安。
 
接下来的日子,天气果然变得阴沉了,继而刮起了北风,下起了雨。又过了两天的一个晚间,北风呼啸着,夹着雨粒,拍打在窗户玻璃上,传来沙沙的声响,感觉是下雪了。次日晨起,见屋后那片原本葱翠的松树林,竟然披上了银装。
 
我点开老爸的微信,告诉家里昨夜下雪了,屋后山上的树都成白色。
 

老爸即刻回复:我这里也下了冻雨,脐橙树都成冰雕了。还发了照片。
 
想必爸爸一夜晚都守着那宝贝脐橙树哦。我心里难受极了,恨不能即刻飞到老爸身旁为他作伴。“爸要穿暖和,吃饱饭,千万不能伤了身体。”我在微信里对爸爸说。
 
突然电话响了,是妈妈的,她要我去一趟,有要紧事。我顾不得吃早饭,就奔妈家。妈妈神色凝重的问我:“你爸果树冻得严重吗?你与大弟弟去一趟吧,把你爸的大棉袄带上,再把降压药也送去。”说罢又迟疑地递来一只有些年份的红纸包:“这是你爸的流年。你爸三十岁那年,老家村子里来了位福建上杭师傅,是专门为人写流年的。这位上杭师傅在村子里替许多人作了流年。我花费八十元也将他引至家中,报上你爸的生辰八字,为你爸作了流年。我一直将流年保存着,没有给你爸看。”
 
我小心翼翼取出小红包里的纸笺,默念着:
     
花甲加三寿数终
运冲辰库无路通
最怕立冬逢申日
一梦得病在床中
求神服药无准应
眠床三天命为空
辉桂子来送寿
妻媳兰孙泪流双
若问佳城何处利
地在南方面朝峰
 

我念过第三遍后,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噙着泪珠安慰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妈妈:“这是信口雌黄,骗取钱财的。我爸是位大好人、大善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紧接着,我又微信联系远在福建武平的爸爸。
 
我:爸,你在果园忙什么呢,吃过早饭了吗?
 
十分钟过去了,爸没有回信。
 
我:妈妈及家人都在为你祈祷,替您加油。你是最棒的,能挺住的。
 
二十分钟后,见到了老爸的回音。
 

爸:刚才在陪客人,是县乡村的干部,他们前来脐橙园,了解果树的冻害情况,还送来了慰问金。
 
我:我与大弟弟现在就来你那,送大棉袄和降血压药给你。
 
爸:我有另外的棉袄穿着,不会冷。药不需要送来。果园的事,你们来了也无济与事。现在是疫情防控期间,不要跨省走动,你们在家照顾好妈妈。
 
在与爸爸通微信的时候,阴沉的天空似乎明亮起来。出到门坪,见天空移动的乌云朵块间现出了阳光,天气转晴了。旁边的老妈一言不发,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许久后,老妈终于作出了一项重大决策:“招仔,你现在载我回趟老家,去村后头观音寺烧柱香,祈愿菩萨保佑。”待老妈备齐香烛,我们就启程了。
 
老家大坜村离县城不太远,单程三十公里路程,但翻山越岭,弯急坡陡。开车慢慢行驶在回老家途中,妈懒得言语,表情沉重,我的心亦如同路旁冻雨压着的树枝,沉甸甸的。
 

沿途,灌木丛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好些从县城来山区欣赏冻雨美景的人群,不时在摆姿势拍照,欢声笑语不绝。当车行驶到村口时,一座小桥正在维修中,好在冬季小河水浅,过往车辆可以淌水过河。路人走临时搭建的木桥,木桥冰滑,得小心翼翼。妈妈指着维修中的那座水泥平板桥告诉我:“这桥是你爸捐钱建造的。”
 
桥使用了三十多年,还挺坚固的。村子中心有所小学,自己小时候在此读书的情景浮现眼前。那时候爸爸在县城创业,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就会开摩托车送我到学校,同学们真羡慕。
 
大天冷小学也没放假,但在校的学生不多(村里多数家长选择在县城租房,把孩子送县城上学)。妈妈说:“当年学校是土坯房,在学校危房改造时,你爸捐了好多钱。当年你爸承包镇上的稀土矿开采,赚了一些钱。你爸是好名声的,对待家人有点吝啬,但做公益事业都乐于出钱。”
 
来到观音寺山下,已是正午时分。寺庙坐落在村庄后面的打子石山上,我将车停在山脚草坪,驮着包,陪着妈妈沿石阶路拾级而上。通往山顶的石阶路没有结冰,爬上半山腰两旁的树枝则是冻成了冰棱,山风刮过,冰棱碰撞,哗啦掉落。前头的路沟处,有几只山雉在啄食落在地面外壳像刺猥的山栗果,我们到它们跟前,才啪啪飞起。转过一处山角,见远方有头野猪在路沟拱食,几头小猪仔跟在后面,野猪听到脚步响,抬头朝我们出现的方向看了看,慢吞吞又走进了树林。
 
妈妈无睱顾及眼前的景物,喘着粗气步履蹒跚上到山顶。山门入口处,立有一座捐款修缮寺庙的功德碑,列第一位的损款人是老爸的姓名。进入石门,有块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泥院坪,院坪中央靠后侧有一座古旧的厅堂,厅堂分上下厅,中间隔着长方形天井。天井结着厚冰,屋檐上挂着一溜晶莹剔透的冰凌,足有一尺见长。佛堂下厅有椅凳供香客休息,上厅则供有观音菩萨雕像。
 

妈妈正在下跪敬香拜佛,而后往功德箱放入功德钱。我也照着妈妈的做法,烧香拜佛,祈求保佑爸爸健康平安。结束后,妈妈在下厅向寺院的法师请求开示。法师是位女性长者,她慈祥耐心地听着妈妈倾吐苦衷与烦恼,细语道:“施主是有福德之人,他乐于行善助人,大发善心,种下无量福因,佛主会保佑的。佛主说:生命是无尽的累积,无穷的过去以现在为归宿,无尽的未来以现在为开端。因果为上,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吧。”
 
妈妈听了法师的开示,将爸爸的流年纸笺放入香炉,化着烟灰。不觉间,风吹散了云,温暖的阳光普照。屋檐上,树枝上的冰梭啦啦掉落。
 
在寺院用过午饭,即下山。车过老宅门前,妈妈下车要去看看。 三十多年前老爸在县城建了房屋,举家搬迁到县城居住,目的是为了我及弟弟能在县城的学校读书。村里的宅子一直空着,平时很少回来居住,老宅瓦檐融化的冰水砸在水泥地坪,与邻家的狗吠声,合成交响曲。
 
老宅是爸爸结婚不久建造的,当时年轻力壮的爸爸做生意,积攒了些钱,便在祖居老围屋侧旁,一处叫牛牯石的地方,开壁地基,建了这个小四合院。村里的老宅是爸爸事业发展的起步点,我陪妈妈在老宅前拍了张照片,照片中老宅的样子一如当年,侧旁的牛牯石仍旧屹立着。我把照片从微信发给远在福建果园的爸爸。
 
回到县城妈妈家,看到爸爸回的微信:“冰棱开始融化,生活依旧温暖明朗。”另传来一幅照片:一家偌大的脐橙园里,脐橙树枝叶间挂着的冰梭泛着银光,爸爸穿着一件军大衣,他身板挺直站在一株脐橙树前, 寒风撩起银发,目光炯炯。
 
潘俊招,一九九九年毕业于赣南师范大学,中学教师,江西省寻乌县人。)
 
本期图片摄影 小夫(路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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