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平
我跟林校长说床板里有臭虫，叮咬得我一宿没睡。林校长说，你这么大的人还怕那么小的东西？这句话让我很气恼，虽然我知道他是说玩笑话，但仍然令我气恼，他至少应该安慰我，或者想想解决的办法。
我被安排住在总务处杂货间通间里，我小心翼翼，生怕打一个喷嚏就会扬起地面上的灰尘。我的的床板是从成堆旧凳桌旧床板里抽出来的，床板理所当然有臭虫，但我不能理所当然当做它们的口中食吧，何况那些可恶的小东西估计饿得几近绝望，突然遇上了大餐了。我把床板甩到河里去，想象那些被撑得肚皮快爆的丑陋家伙突然遭到灭顶之灾，个个呛水而毙。
过了不多久，调走的老师腾出了一个房间，虽然是土砖房，但光线好，门窗齐全，地面铺了青砖。
林校长第一次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屁，这个屁又浓又臭，我的幻觉看见有一团烟雾缭绕在他周围，他用手使劲扇着，喝道，臭！我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并不知道这个时候校长会进我的房间，不然我再怎么也会憋着，或者跑到外面去卸下负担。这之前我吃了很多粒谢老师送来的炒板栗，她丈夫家住的地方就叫栗仔坝。这些板栗在肠胃里酝酿了足够厚重的气体。
林校长是来跟我介绍对象的，他就像战略家一样分析身边几个当婚女性，认为他介绍的是最合理的。面对有人正处性饥渴的年龄，别人似乎很乐意介绍一个给你配对的人，而且显得那么庄重，没有半点暧昧的成分。从此，我也看得惯他那只被茶垢浸得如同搪瓷尿盆的茶缸了，看他卷纸烟最后用口水封口也是很有情调的了。
一天晚上，全体老师聚餐，欢送总务主任黄老师退休。黄老师满头银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但很健壮。他的养生之道就是洗冷水澡，冬天，赤裸上身，穿一个大裤衩，站在寝室门口，一铁桶冷水反复搓背搓胸，要搓出白皮肤泛出红来。冷水浇在皮肤上就如同烧红的铁烙伸进水里，嗞地冒起热气，有人路过没看过这奇景，不住赞叹。
新上任的总务主任叫李同芳，瘦高个，背有些驼，走路像鸡啄米似的。我还记得他，是因为他创造了一个笑话，或者称为段子，而他根本就不是在说笑话，他是在给学生布置劳动任务。他用土话夹杂普通话或者说用普通话来说土话的名词，说了大致这样的意思：明天劳动要多带粪箕，少带锄头，带多了锄头，会碰碰撞撞；离开寝室，要关上门，以防猪走进去弄翻桌底下的煤油罐。
当时在李主任边上的有我、李江林等几个老师，李江林笑得气岔，摔倒在地上。李主任看到这种情景，脸色很不好看，严肃阻止大家，喊着安静安静。这个笑话很快就在全县的酒桌上牌桌上传开来，有的添油加醋，有的短斤少两，而我作为这个笑话的传承人，原汁原味的模仿出来，并一直在强调它的真实性。
笑得气岔的李江林是我高中同学，因为他学体育，经常旷课，上课也是睡觉，班主任曾老师耸着肩，手指着他说，你能考上大学，我爬过广昌街，或许这句话激励了他，每天清晨我在堤坝上晨读的时候，也看见他在沙滩练跑，后来我们考上赣州同一所学校，曾老师当然也没爬过广昌街。
这是一九八三年的事。我们被分配到乡镇中学的一共有4个同学，二个教英语，一个教体育，我教语文，担任高一班主任，兼初中一个年级的地理老师。分配到乡下的，大致是没有门路关系的，我在教育局办公室领分配单时，亲眼看到一个陈姓同学分在乡镇，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当银行行长的哥哥，就留在县城中学了。
因为在乡下工作，就没有试用期，直接拿转正工资42.5元。一块钱能买十三个鸡蛋的时候，我的每个月工资还能盈余二十多元。我会在圩日的时候买些零食，葵花籽，煎糍之类的，这比我大学时只能买一只香蕉要阔绰不少。
我母亲在供销社工作，当时工资是38元。她要维持家里生活开销，还雄心勃勃要在县城做一栋房子。房子做到一半的时候没有钱了，于是就商量上半层用土砖砌，但遭到大家反对，这样做不仅不美观，还寒酸，影响儿女婚嫁。节省开支的最好办法就是开源节流，木头雇人山上砍，晚上偷偷放下河，躲过检查站，漂到县城，还有就是克扣建筑师傅工资。
那群师傅是外地人，骂骂咧咧，把椽子钉得稀稀拉拉，造成瓦卡不住，不断有掉下来的，父母在乡下，没有监工，最后的工程被那些骂骂咧咧的外地佬敷衍了事完工了。
我妈第一次来学校看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卷蛇皮袋，挺着大肚子，如八月怀胎，那里面不是胎儿，全是肝腹水。她说跟几个同伴来收购莲子，转身就走了，待吃中饭的时候去找她，她说已经吃了。我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从体内迸发的巨大能量维持了几个小时，最后让我大病一场。
痛哭的原因是我强烈的自责，不要该在母亲病重时和她大吵一架，责怪她不关心自己的婚事，木头家具都要自己张罗，还要自己出面向亲戚借钱。她已经走了，彻底的撒手不管了。但我还住着她建好房子。她还没有老，还年轻，出嫁了的姐姐拎着一只鸡来跟她做生日的时候，她是和着中药吃的。
又过了一些年头，老屋已经老了，房屋征迁办的退休老头拿着两罐黑红漆，熟练地公事公办地喷上一个“拆”字和我的名字。我觉得特别刺眼。
办公室有一架脚踏风琴，教务主任王老师能够很熟练弹奏键盘，那双很洁白的手背晃得人眼花。他从省城来的，总有一种看不起人的神气，我刚刚一只手能弹出能听的旋律的时候，刚刚在键盘上熟悉各个调的位置的时候，王主任把风琴锁了。
林校长谈他吃鹅的经验，喝很浓的茶，茶缸越来越脏，他的办公桌上的烟缸烟蒂永远是满满的。他的父亲长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之气。化学老师梅振宙、物理老师苟福生不知哪里得到致富秘诀，神神秘秘收购猪胆要提炼胆红素。美术老师付东流周末喜欢带学生去野外写生。政治老师谢里君则是个全才。
另一个谢老师每天都会在办公室很认真地夸她老公，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干，而她老公什么都能做，一脚盆的衣服，他能像女人那样用搓衣板很顺溜地搓洗，卧室的卫生搞得一尘不染，厨房烧菜做饭自然不在话下。有老师调笑她，你老公样样行，床上功夫肯定也行，她就很生气，厌恶地挥挥手，去，不跟你开这种玩笑。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织毛衣，秋天预告开始织毛衣，第二年冬天还没完成一只袖子。
政治老师谢里君的全才表现在他会养蜂，他住在靠河的平房里，门口摆了一排蜂箱，他不戴防蜂罩，蜜蜂爬在他头上脸上手上，看着瘆人。他摇蜜的时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我们每个老师都能尝到他的放心的蜂蜜。他有一把鸟铳，颧骨上还有硝烟熏的痕迹，他还会在山上下脚铐逮野猪，河里撒网捕鱼。如果说林校长爱夸夸其谈，碰上谢老师也只能行缄口不语，有一次谢老师坐班车回家，遇上公安检查，他阴阳怪气地说，俺老爹是中央委员，整个车厢轰笑起来。
林校长喜欢捏的“软柿子”是生物老师罗老师。说实话，林校长大部分批评他是对的，比如罗老师常常忘记上课时间。罗老师又瘦又矮，站在黑着脸的校长面前像个小学生。罗老师说话急，要向校长解释，校长就会断喝住，你就是这臭毛病！但有时林校长就有点人善好欺的味道，一次开校会，林校长布置任务，罗老师要讨好校长，说，这项任务英明。林校长说，别插话！罗老师马屁拍在马蹄上，尴尬极了，脸胀得通红。
如果碰上政治谢老师，校长是不会轻易表达自己不满的，他说过谢老师就是水里浸的牛皮，又硬又韧。夏季运动会，谢老师担任田赛裁判，他背一把唢呐，戴一顶斗笠出现在赛场上，林校长看着来气，走过来正欲说他，他先开口，学校舍不得发一顶草帽，我只有斗笠了。
那背唢呐是什么意思？林校长问。休息时候吹给学生听，谢老师摆出一副论战到底的架势。校长不想跟他胡缠，转过身去说，注意形象。俺老爹是中央委员，谢老师又说了一句他的口头禅。
运动会上，担任主裁判的是李江林。李江林家住在下屋，我外婆家住上屋，小时候我们也会在一起玩游戏，但谈不上知心朋友，在大学，在单位上也都是一般的关系。他爱和学生在一起，特别喜欢去女生寝室，周末也不回家去。有一次几个老师在一起聊天，讲着荤话，我惊讶他性经验那么丰富，他并没有谈恋爱！我预感他会出事的，在我调到县一中第二年，就听说他犯大事了。后来在监狱得了癌症，保外就医，没过多久割腕自尽。
我对分配到农村中学始终耿耿于怀，我记得之前和我也在乡下当老师的小舅舅，一同到教育局找过当时的Ｈ局长，小舅舅要求调县城以及我要求分在县城中学。Ｈ局长对我们很冷淡，从他嘴里得到的信息并不令人鼓舞，到分配的时候，我仍旧分在农村中学，可见那次拜访没有起到效果。前几年我还看见已经很老的Ｈ局长，牵着他老伴的手散步，知情人说，不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牵着手的，令旁人羡煞。
后来有好消息，Ｔ校长去教育局当局长了。Ｔ校长是我读高中时的数学老师，点名提问我的时候，会强调男“ＸＸＸ”（我当时姓名是三个字），经常受他表扬。班上有个同名同姓的女同学，Ｔ校长也经常提她的问，为了避免尴尬，我没征询父母意见，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删了。我不知按风水学来说删掉名字中的字是否会对自己的前程产生影响，有一个同学暗示我，有些东西你得信。
一个晚上我去拜访Ｔ局长，我提着买好的土特产，心里异常惴惴不安，真是奇怪，自己花了钱买东西送给别人，却像做贼一样心虚，可见这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我安慰自己，他是我老师，学生去看老师很正常，这样一想，心情稍为平复下来。他家住在后塘“豆腐社”那里，门口的白炽灯泛着昏黄的光。一见面，之前的Ｔ校长现在的Ｔ局长在我面前给人长者祥和的感觉。在单位见领导和在家里见领导会有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这到底是拜访者的心理呢还是被拜访者的变化？总之，我有了信心和希望。
Ｔ校长上课时一向是严肃的，也不会说题外话，只是有一次晚课，他喝了酒，满脸通红，阔谈形势，激动处振臂喊“打倒ＸＸＸ”，他的本意是“打倒四人帮”，而ＸＸＸ却是当时的执政者，引得学生一阵轰笑，Ｔ校长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的口误，忙改过来。学生们除了笑，很自觉地没有把这个错误传出，人难免有说错话做错事，何况是醉酒的时候。
我也犯过错。语文老师鄢老师让我们用“呕心沥血”造句，我交上去的练习本上写：“‘四人帮’呕心沥血搞阴谋”。鄢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敲着我的练习本说，你犯的是政治错误。我说，心都“呕”了，血都“沥”了，人不就死了，“四人帮”那么可恨，死了才好。
我回去查了词典，才知道“呕心沥血”是褒义词，于是又想，凡事自以为是真是可怕。不过还有点庆幸，如果再用“肝脑涂地”造句，我要是仍旧套在“四人帮”身上，那不是罪上加罪嘛！从此我就看鄢老师高大肥胖的身材不顺眼，他走在楼板的脚步给人不安的感受。他虽说会把他的文章写成大字板贴在教室的墙上，但我觉得那水平一般，有人说他教过俄语，但我从来没听过他卷起舌头说一两句。
Ｔ校长很爽快答应了我的要求，让我在家里等消息，一个暑假我都过得不踏实，不加思索答应的事靠不靠谱呢？或许应当再送一次礼吧。于是，我又去了一次，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现在，退了休的Ｔ局长还住在单位院子里，每天绕着院子散步，踽踽而行的身影让人感慨时光无情。
暑假结束后，我调到县城中学，时间是一九八四年。但每个周末，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去往我工作第一年的那个地方。虽然现在看来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但那是我浪漫温馨的记忆。当年学校所在地张家祠堂，是我难忘的地方，现在已经破旧不堪，成了文物。
（又注：以上记述的事皆为个人真实经历，涉及的人如有冒犯绝非本意；对故去的李江林、林校长、鄢老师等，均表达我深切的怀念。）
供图 谢平
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
一
我跟林校长说床板里有臭虫，叮咬得我一宿没睡。林校长说，你这么大的人还怕那么小的东西？这句话让我很气恼，虽然我知道他是说玩笑话，但仍然令我气恼，他至少应该安慰我，或者想想解决的办法。
我被安排住在总务处杂货间通间里，我小心翼翼，生怕打一个喷嚏就会扬起地面上的灰尘。我的的床板是从成堆旧凳桌旧床板里抽出来的，床板理所当然有臭虫，但我不能理所当然当做它们的口中食吧，何况那些可恶的小东西估计饿得几近绝望，突然遇上了大餐了。我把床板甩到河里去，想象那些被撑得肚皮快爆的丑陋家伙突然遭到灭顶之灾，个个呛水而毙。
过了不多久，调走的老师腾出了一个房间，虽然是土砖房，但光线好，门窗齐全，地面铺了青砖。
林校长第一次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屁，这个屁又浓又臭，我的幻觉看见有一团烟雾缭绕在他周围，他用手使劲扇着，喝道，臭！我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并不知道这个时候校长会进我的房间，不然我再怎么也会憋着，或者跑到外面去卸下负担。这之前我吃了很多粒谢老师送来的炒板栗，她丈夫家住的地方就叫栗仔坝。这些板栗在肠胃里酝酿了足够厚重的气体。
林校长是来跟我介绍对象的，他就像战略家一样分析身边几个当婚女性，认为他介绍的是最合理的。面对有人正处性饥渴的年龄，别人似乎很乐意介绍一个给你配对的人，而且显得那么庄重，没有半点暧昧的成分。从此，我也看得惯他那只被茶垢浸得如同搪瓷尿盆的茶缸了，看他卷纸烟最后用口水封口也是很有情调的了。
二
一天晚上，全体老师聚餐，欢送总务主任黄老师退休。黄老师满头银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但很健壮。他的养生之道就是洗冷水澡，冬天，赤裸上身，穿一个大裤衩，站在寝室门口，一铁桶冷水反复搓背搓胸，要搓出白皮肤泛出红来。冷水浇在皮肤上就如同烧红的铁烙伸进水里，嗞地冒起热气，有人路过没看过这奇景，不住赞叹。
新上任的总务主任叫李同芳，瘦高个，背有些驼，走路像鸡啄米似的。我还记得他，是因为他创造了一个笑话，或者称为段子，而他根本就不是在说笑话，他是在给学生布置劳动任务。他用土话夹杂普通话或者说用普通话来说土话的名词，说了大致这样的意思：明天劳动要多带粪箕，少带锄头，带多了锄头，会碰碰撞撞；离开寝室，要关上门，以防猪走进去弄翻桌底下的煤油罐。
当时在李主任边上的有我、李江林等几个老师，李江林笑得气岔，摔倒在地上。李主任看到这种情景，脸色很不好看，严肃阻止大家，喊着安静安静。这个笑话很快就在全县的酒桌上牌桌上传开来，有的添油加醋，有的短斤少两，而我作为这个笑话的传承人，原汁原味的模仿出来，并一直在强调它的真实性。
笑得气岔的李江林是我高中同学，因为他学体育，经常旷课，上课也是睡觉，班主任曾老师耸着肩，手指着他说，你能考上大学，我爬过广昌街，或许这句话激励了他，每天清晨我在堤坝上晨读的时候，也看见他在沙滩练跑，后来我们考上赣州同一所学校，曾老师当然也没爬过广昌街。
三
这是一九八三年的事。我们被分配到乡镇中学的一共有4个同学，二个教英语，一个教体育，我教语文，担任高一班主任，兼初中一个年级的地理老师。分配到乡下的，大致是没有门路关系的，我在教育局办公室领分配单时，亲眼看到一个陈姓同学分在乡镇，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当银行行长的哥哥，就留在县城中学了。
因为在乡下工作，就没有试用期，直接拿转正工资42.5元。一块钱能买十三个鸡蛋的时候，我的每个月工资还能盈余二十多元。我会在圩日的时候买些零食，葵花籽，煎糍之类的，这比我大学时只能买一只香蕉要阔绰不少。
我母亲在供销社工作，当时工资是38元。她要维持家里生活开销，还雄心勃勃要在县城做一栋房子。房子做到一半的时候没有钱了，于是就商量上半层用土砖砌，但遭到大家反对，这样做不仅不美观，还寒酸，影响儿女婚嫁。节省开支的最好办法就是开源节流，木头雇人山上砍，晚上偷偷放下河，躲过检查站，漂到县城，还有就是克扣建筑师傅工资。
那群师傅是外地人，骂骂咧咧，把椽子钉得稀稀拉拉，造成瓦卡不住，不断有掉下来的，父母在乡下，没有监工，最后的工程被那些骂骂咧咧的外地佬敷衍了事完工了。
我妈第一次来学校看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卷蛇皮袋，挺着大肚子，如八月怀胎，那里面不是胎儿，全是肝腹水。她说跟几个同伴来收购莲子，转身就走了，待吃中饭的时候去找她，她说已经吃了。我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从体内迸发的巨大能量维持了几个小时，最后让我大病一场。
痛哭的原因是我强烈的自责，不要该在母亲病重时和她大吵一架，责怪她不关心自己的婚事，木头家具都要自己张罗，还要自己出面向亲戚借钱。她已经走了，彻底的撒手不管了。但我还住着她建好房子。她还没有老，还年轻，出嫁了的姐姐拎着一只鸡来跟她做生日的时候，她是和着中药吃的。
又过了一些年头，老屋已经老了，房屋征迁办的退休老头拿着两罐黑红漆，熟练地公事公办地喷上一个“拆”字和我的名字。我觉得特别刺眼。
四
办公室有一架脚踏风琴，教务主任王老师能够很熟练弹奏键盘，那双很洁白的手背晃得人眼花。他从省城来的，总有一种看不起人的神气，我刚刚一只手能弹出能听的旋律的时候，刚刚在键盘上熟悉各个调的位置的时候，王主任把风琴锁了。
林校长谈他吃鹅的经验，喝很浓的茶，茶缸越来越脏，他的办公桌上的烟缸烟蒂永远是满满的。他的父亲长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之气。化学老师梅振宙、物理老师苟福生不知哪里得到致富秘诀，神神秘秘收购猪胆要提炼胆红素。美术老师付东流周末喜欢带学生去野外写生。政治老师谢里君则是个全才。
另一个谢老师每天都会在办公室很认真地夸她老公，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干，而她老公什么都能做，一脚盆的衣服，他能像女人那样用搓衣板很顺溜地搓洗，卧室的卫生搞得一尘不染，厨房烧菜做饭自然不在话下。有老师调笑她，你老公样样行，床上功夫肯定也行，她就很生气，厌恶地挥挥手，去，不跟你开这种玩笑。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织毛衣，秋天预告开始织毛衣，第二年冬天还没完成一只袖子。
政治老师谢里君的全才表现在他会养蜂，他住在靠河的平房里，门口摆了一排蜂箱，他不戴防蜂罩，蜜蜂爬在他头上脸上手上，看着瘆人。他摇蜜的时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我们每个老师都能尝到他的放心的蜂蜜。他有一把鸟铳，颧骨上还有硝烟熏的痕迹，他还会在山上下脚铐逮野猪，河里撒网捕鱼。如果说林校长爱夸夸其谈，碰上谢老师也只能行缄口不语，有一次谢老师坐班车回家，遇上公安检查，他阴阳怪气地说，俺老爹是中央委员，整个车厢轰笑起来。
林校长喜欢捏的“软柿子”是生物老师罗老师。说实话，林校长大部分批评他是对的，比如罗老师常常忘记上课时间。罗老师又瘦又矮，站在黑着脸的校长面前像个小学生。罗老师说话急，要向校长解释，校长就会断喝住，你就是这臭毛病！但有时林校长就有点人善好欺的味道，一次开校会，林校长布置任务，罗老师要讨好校长，说，这项任务英明。林校长说，别插话！罗老师马屁拍在马蹄上，尴尬极了，脸胀得通红。
如果碰上政治谢老师，校长是不会轻易表达自己不满的，他说过谢老师就是水里浸的牛皮，又硬又韧。夏季运动会，谢老师担任田赛裁判，他背一把唢呐，戴一顶斗笠出现在赛场上，林校长看着来气，走过来正欲说他，他先开口，学校舍不得发一顶草帽，我只有斗笠了。
那背唢呐是什么意思？林校长问。休息时候吹给学生听，谢老师摆出一副论战到底的架势。校长不想跟他胡缠，转过身去说，注意形象。俺老爹是中央委员，谢老师又说了一句他的口头禅。
运动会上，担任主裁判的是李江林。李江林家住在下屋，我外婆家住上屋，小时候我们也会在一起玩游戏，但谈不上知心朋友，在大学，在单位上也都是一般的关系。他爱和学生在一起，特别喜欢去女生寝室，周末也不回家去。有一次几个老师在一起聊天，讲着荤话，我惊讶他性经验那么丰富，他并没有谈恋爱！我预感他会出事的，在我调到县一中第二年，就听说他犯大事了。后来在监狱得了癌症，保外就医，没过多久割腕自尽。
五
我对分配到农村中学始终耿耿于怀，我记得之前和我也在乡下当老师的小舅舅，一同到教育局找过当时的Ｈ局长，小舅舅要求调县城以及我要求分在县城中学。Ｈ局长对我们很冷淡，从他嘴里得到的信息并不令人鼓舞，到分配的时候，我仍旧分在农村中学，可见那次拜访没有起到效果。前几年我还看见已经很老的Ｈ局长，牵着他老伴的手散步，知情人说，不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牵着手的，令旁人羡煞。
后来有好消息，Ｔ校长去教育局当局长了。Ｔ校长是我读高中时的数学老师，点名提问我的时候，会强调男“ＸＸＸ”（我当时姓名是三个字），经常受他表扬。班上有个同名同姓的女同学，Ｔ校长也经常提她的问，为了避免尴尬，我没征询父母意见，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删了。我不知按风水学来说删掉名字中的字是否会对自己的前程产生影响，有一个同学暗示我，有些东西你得信。
一个晚上我去拜访Ｔ局长，我提着买好的土特产，心里异常惴惴不安，真是奇怪，自己花了钱买东西送给别人，却像做贼一样心虚，可见这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我安慰自己，他是我老师，学生去看老师很正常，这样一想，心情稍为平复下来。他家住在后塘“豆腐社”那里，门口的白炽灯泛着昏黄的光。一见面，之前的Ｔ校长现在的Ｔ局长在我面前给人长者祥和的感觉。在单位见领导和在家里见领导会有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这到底是拜访者的心理呢还是被拜访者的变化？总之，我有了信心和希望。
Ｔ校长上课时一向是严肃的，也不会说题外话，只是有一次晚课，他喝了酒，满脸通红，阔谈形势，激动处振臂喊“打倒ＸＸＸ”，他的本意是“打倒四人帮”，而ＸＸＸ却是当时的执政者，引得学生一阵轰笑，Ｔ校长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的口误，忙改过来。学生们除了笑，很自觉地没有把这个错误传出，人难免有说错话做错事，何况是醉酒的时候。
我也犯过错。语文老师鄢老师让我们用“呕心沥血”造句，我交上去的练习本上写：“‘四人帮’呕心沥血搞阴谋”。鄢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敲着我的练习本说，你犯的是政治错误。我说，心都“呕”了，血都“沥”了，人不就死了，“四人帮”那么可恨，死了才好。
我回去查了词典，才知道“呕心沥血”是褒义词，于是又想，凡事自以为是真是可怕。不过还有点庆幸，如果再用“肝脑涂地”造句，我要是仍旧套在“四人帮”身上，那不是罪上加罪嘛！从此我就看鄢老师高大肥胖的身材不顺眼，他走在楼板的脚步给人不安的感受。他虽说会把他的文章写成大字板贴在教室的墙上，但我觉得那水平一般，有人说他教过俄语，但我从来没听过他卷起舌头说一两句。
Ｔ校长很爽快答应了我的要求，让我在家里等消息，一个暑假我都过得不踏实，不加思索答应的事靠不靠谱呢？或许应当再送一次礼吧。于是，我又去了一次，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现在，退了休的Ｔ局长还住在单位院子里，每天绕着院子散步，踽踽而行的身影让人感慨时光无情。
暑假结束后，我调到县城中学，时间是一九八四年。但每个周末，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去往我工作第一年的那个地方。虽然现在看来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但那是我浪漫温馨的记忆。当年学校所在地张家祠堂，是我难忘的地方，现在已经破旧不堪，成了文物。
（又注：以上记述的事皆为个人真实经历，涉及的人如有冒犯绝非本意；对故去的李江林、林校长、鄢老师等，均表达我深切的怀念。）
供图 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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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日报》等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