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开原创】城南城北(小说连载/七/刘日龙)

文/刘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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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阿姨想起自己读高小时,课堂上,高高瘦瘦的李文华老师风华正茂,他站在讲台上,高声朗读着课文,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那清澈透明的眼眸,是多么的让人吸引,多么的让人倾慕。
 
俞阿姨想起自己还在学校当老师时,李文华老师第一次来见她,当他把获奖的消息告诉她并对她赞赏有加时,李文华老师那发自内心的欣赏和期待,是多么的叫她狂喜,多么的叫她深受鼓舞。
 
俞阿姨想起她当年参加那期由李文华老师负责举办的创作学习班,李文华老师把她叫到一边,偷偷地塞给她后来才知道是装有两张电影票的信封时,李文华老师那异乎寻常的举动,是多么的让她感到突然,多么的让她惊慌无措。
 
……
 

当然,俞阿姨想得最多的,还是这十多年来,李文华老师对她无时不在的牵挂。自从那回姜玟玟无意间揭开李文华老师几乎每天都要转坐几次公交车,风雨无阻地从城北来到城南,就为远远地对她看上一眼的内情时,李文华老师再也没有对她隐瞒过什么。李文华老师对她说,除非遇上他身体不允许,除非他年迈得再也走不动,每天,他都要来看她一眼,他会远远地躲在她发现不了的地方,热切地等待着她的出现,看着她去买菜,看着她提了买好的菜走进家门。
 
李文华老师做到了。从两人数十年后通上第一个电话起,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十多年里,李文华老师真是几乎每天都能躲在某处看到她,要不然,他的电话为什么总是在她一进家门不久就能适时响起,在电话里他有时也会调侃她哪天穿得衣服好看哪天衣服又穿少了呢!
 
李文华老师关心着俞阿姨,俞阿姨也关心着李文华老师。开始,俞阿姨还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出门买菜和买菜回家的路上,注意路边的每个角落,看李文华老师到底躲在什么地方,有时甚至设想当她发现他时,她是主动迎上前去呢,还是假装没有发现他而径自走开。但时间一长,她发现自己的设想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无论她如何搜寻,李文华老师都是毫无影踪的;再有,都这么多年未见了,李文华老师到底老成什么样了,她果真还能一眼就认出来了吗,说不定就有那么几回,李文华老师就站在她能看见的地方,远远地正对她笑着呢!这样想了,久而久之,俞阿姨也就放弃对李文华老师的搜寻了。他要来看就来看呗,至少,只要他能每一次来,都说明他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李文华老师的经历,就是整个社会许许多多人生活的缩影。因为两人的生活背景相同,俞阿姨对李文华老师的遭遇感同身受,她开始心疼李文华老师了。一个人老了,有时想事也就更通晰了,她承认,当年,她对李文华老师,内心还是充满敬重和仰慕的,甚至隐秘深处,多少也是泛过波澜的,所以李文华老师突如其来的那个举动,于她只是受了惊吓,即便后来因为自己的意气用事,让这件事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也没有恨过他,一直没有。郑劲松在世时,她对得住郑劲松,现在,郑劲松不在了,李文华老师心里还有她,他的生活背后,又有那么多让人唏嘘的故事,这哪能不让俞阿姨重新勾起对李文华老师当初的那些美好的情愫,哪能不让她情不自禁走进两人之间现在的互相挂牵呢!
 
俞阿姨偶尔还是看书的,她忘记是在哪本书上了,自己曾看到这么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是孤独的,无论你是什么情况,总会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你在他(她)的生活中,占据着除他(她)自己以外的最重要的位置,因而,我们要开心,要活得更好,这样,你就成全了另一个人的生活,幸福了另一个人的幸福。
 
当读着这句话时,俞阿姨不禁想,说得真好啊,自己和李文华老师之间,不就属于这种情形?人都是讲感情的,你把我放在心上,我也就把你搁着。所以啊,虽然说大家都老了,已经不可能要的更多,但互相的牵挂,互相的祝福,还是可以放在心里的,还是可以用它来串联起每个日子来的。还有啊,我们都要开心地活着,不但为自己活,还要为别人活,为所有喜欢看到你开心活着的人活。
 

17
 
到目前为止,每个电话,都是李文化老师打来的,这倒不是俞阿姨有多矜持,而是李文华老师的电话,总是那么守时,那么由不得俞阿姨要抢先给他去过电话。对当年的举动,李文华老师从未有过半句提及,俞阿姨呢,则更是从未有过丝毫想要问个究竟的想法。他们似乎异常默契,都在极为谨慎地守护着两人之间共同拥有的一块伤疤,这伤疤不能揭,一揭,就有可能露出伤口,那会让他们看到破坏了肌肉组织的皮肉,这就不美了,不好看了。他们宁愿留住这块伤疤,宁愿让这块伤疤陪着他们到双方都消失在了这个世界的那天。
 
十多年光景,一年三百多天,一天一个电话,一年就是三百多个,十年就是三四千个;十多年光阴,李文华老师从城北转车来到城南,就拿一年三百次算,每次十公里路程,一年就是三千公里,十年就是三万公里。人啊,要说简单也简单,吃过三餐,一天就过去了;要说不简单也不简单,有些人,他就总比另外一些人过得要有更多故事。
 
二人还有一个默契,十多年了,谁也没提起过要相互见个面。这在李文华老师,毕竟几乎每天总是能偷偷见到,还可说是多少可以理解,但对俞阿姨来说,都半个世纪未见过面了,李文华老师到底老成什么样了,她就不会有一点半丝的要见上一面的冲动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俞阿姨甚至想过,他们这样的相处,于她是不公平的,为什么就兴许他来见我,而我却不能见他呢?可终究想归想,李文华老师不说见面的事,俞阿姨则肯定更不会说,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李文华老师不提,一定有他的原因,好吧,不是说了,成全别人的生活就是幸福别人的幸福吗,我就好好地成全他、幸福他吧!


 
就是在外孙女田田又一次离开家门的那个中午,住在城南一个屋子里的俞阿姨,把自己八十多年所经历的人和事重新梳理了一回,这其中,她想得最多的人反倒是不知道现在都老成什么样子了的李文华老师。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俞阿姨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在心里自嘲道,老俞啊老俞,你这是也中了哪门子邪,又不是还才十八九岁,哪有这么多儿女情长!
 
等回过神来,俞阿姨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给李文华老师打个电话。这个上午,他都来过两个电话了,那会,因为田田在场,也因为她想和田田多说几句话,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好好地接下他的电话,现在清静下来了,于情于理,都总该给人家回过电话吧!姜玟玟看见了李文华老师,她就直接要找他,要见他,这当下,自己要给李文华老师去个电话,还是因为有理由的,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次呢。如果别人说,姜玟玟那是脑子有问题,那么,我也让自己的脑子坏一回,这总可以吧!
 
俞阿姨就从茶几上把手机拿在手里了,她按开屏幕,她点开电话框,所有电话记录跳了出来,田田这些天在家,不像之前那样晚上要给她一个电话,这样,上面的名字就全是老李老李老李。俞阿姨翘起手指,就要点击其中的一个老李名字了,但不知为什么,手指在半空中又停了下来。没用,真是没用!俞阿姨对自己叹了一口气。
 

俞阿姨从沙发上站起身,她要活动活动筋骨。坐久了,腰椎一侧隐隐生痛,李文华老师就在电话里说过,这人啊,年纪一老,身上的各个零件就老化了喽,不多走动走动,恐怕就要被锈死了,再拧巴一下,还不收了老命!当然,俞阿姨知道,李文华老师这一说,无非是在为他几乎坚持每天来偷看她找个托词,但除开这点来说,李文华老师这话,还真是个理呢。哎呀,好死不死,怎么又想到他了,得赶快让他离开,越快越好!不行,还是到各个房间,再看下还有什么可以收拾的,要不然,那真要没完没了了!
 
俞阿姨便又进了主卧,房间被田田收拾得妥妥贴贴,没有一丝杂乱。再来到另两个房间,同样是整整齐齐,见不到一点零散。这田田,就趁蒸南瓜馒头这短短的十来分钟,也不忘再到各个房间收拾一下,她这样一做,还能有什么遗漏要她这个外婆再去收拾一番的!
 
俞阿姨进了厨房,接着又进了卫生间,这两个地方,她还是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自己收拾的。现在,就剩卫生间相邻的一个小杂物间了,这个小杂物间,放了平时不太用得着的一些老旧物品,如果不是特别需要,轻易不会打开。这田田,总不会连这里也注意到了吧!好吧,就是它了!
 

俞阿姨站在小杂物间门口,她让自己的两只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后,她伸出手,小心挑开小杂物间门上的搭扣,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小杂物间是呈狭长形的,一侧墙边留了个站人的位置,另一侧墙边靠墙则放了一张五斗桌,桌面上码了一些瓶瓶罐罐,同样捡拾得齐整到位,显然也是被田田精心收拾过了。俞阿姨不由得又是感叹一声,这田田,我的好崽崽啊!她一边感叹,一边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就要把门重新带上。
 
但是,但是,这天,俞阿姨真是鬼使神差了,就在愈阿姨想重新把门带上的一瞬间,她竟又用刚做了白内障手术的眼睛注意到了墙边的那张五斗桌。不错,就是这张五斗桌,她当年第一天到厂里的学校报到时,她和姜玟玟去库房选桌子,她一眼就看上了它;不错,还是这张五斗桌,她把李文华老师给的那个装有两张电影票的信封放进其中一个抽屉了,结果,结果就没有结果了,不要说信封没有了,就连之前与李文华老师他们一起拍的那张合影也不见了;还有,还有,当年校长对她说,你干脆搬回家去,拿来放个瓶瓶罐罐也好。她把它搬了回来,记得当时主要还是为郑劲松赌气来着,没想到倒真让校长说准了,尽管都已经搬了好多次家了,这五斗桌,俞阿姨到底还是舍不得扔,这不,它不就还真一直派上用场呢。
 
更加让俞阿姨鬼使神差的,还在于时隔都几十年了,俞阿姨竟还记起这张五斗桌的其中一个抽屉是卡死,她一直从未打开过的。这个不知被什么地方卡死的抽屉,此刻就像是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匍匐在五斗桌居右一溜小抽屉第三个小抽屉阴影处,正向她撒娇似地嗷嗷轻叫,似乎在说,主人啊,请解救我一回,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吧!
 

俞阿姨鬼使神差,她从厨房找了把最大号的菜刀,提在手里,转身又来到小杂物间,她蹲在这张五斗桌右侧的四个抽屉旁,先是用刀尖塞入第四个小抽屉的屉缝间,用力撬动,没动。俞阿姨不死心,她举起菜刀,干脆就对着抽屉砍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等到砍了有十几下的时候,抽屉终于被她砍出一个缺口来了,她把整个刀面全部伸进去,自己再往旁边一让,双手用力把刀把一别,这只沉睡了几十年的抽屉,到底还是被乖乖的撬动了身子。
 
抽屉被拉开一半,里面什么也没有,俞阿姨再用力,要把抽屉完全拉出来,抽屉最底端即将拉出来的时候,一张硬纸片一样的东西也同时被带了出来。俞阿姨心里一揪,她屏住呼吸,把这张硬纸片一样的东西小心地抽了出来,原来是张合影。
 
照片是许多年前不知什么时候,从第三个抽屉的屉沿,不小心掉入到第三四个抽屉的夹缝间的。摊开一看,当年那个嘴角含笑的俞敏老师,正站在一位坐着的清瘦俊郎的男子身后,向张大了眼睛愣直了眼神的俞阿姨嘻嘻直笑。
 
(全文完,谢谢阅读。)
 
摄影  祥瑞(路开文化)



 
刘日龙,1965年生,江西赣县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赣州市章贡区作家协会主席。坚持业余创作,以亲情散文、小小说见长,作品散见各地报刊,著有个人散文集《永远的温馨》(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12月)、诗集《我问自己》(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7月),与人合著《一生只做一件事》(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年4月)、《关爱与礼赞》等。赣州路开文化公益活动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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